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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五章 閹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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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閭大夫、伍子胥、比干等人的故事,這倒不用田貞儀講清楚其中典故,劉鈺自己當然知道。

  只是,田貞儀借著這幾個人,講起來了另一種可能。

  也就是“距離社稷四臣之中的‘錚臣’最近的、但又不是‘錚臣’的可能”。

田貞儀講的故事是這樣的  三閭大夫被流放后,雖有郁悶,但認為自己的才能還是可以為國君出力的。等到哪一天,楚頃襄王遇到了危機,想起來三閭大夫可用的時候,再把三閭大夫找回來,三閭大夫毫無怨言的繼續做事。

  或者,伍子胥勸諫夫差先滅越再攻齊,夫差不聽。派伍子胥出使齊國,伍子胥也不發什么“不聽老子的話,吳國早晚要完犢子,兒子你先跑路吧”之類的牢騷,而是毫無怨言地做事。

  等著回到吳國后,明知必敗,卻依舊拼盡全力,讓吳國不至于大敗而亡。在危難之際,盡自己平生所能,拯救吳王。

  劉鈺聽完后,笑的前仰后合。

  “貞儀啊貞儀,就伍子胥那脾氣。掘墓鞭尸都干得出來,居然讓他不發牢騷、隱忍為國、毫無怨言,這……這還是伍子胥嗎?”

  田貞儀也笑起來,說道“所以啊,如果伍子胥這么做了,荀卿會認為他們是錚臣,是社稷之福,國君之寶嗎?”

  “因為他們沒這么做,所以他們是錚臣,是社稷之臣、國君之寶。”

  “也所以,皇帝不想讓你們做錚臣,不要學真的伍子胥,學皇帝希望的伍子胥——有能力。被冷落了,沒有怨氣;勸諫不聽,不發牢騷;需要的時候,就站出來效力;不需要的時候,就蹲家里老老實實。”

  “春秋戰國之烈烈雄風、雄性臣子,如今天下已經不需要了,也不想要了。”

  “不過,陛下既然在‘錚臣’上,留了一個空子,這就有些說法了。”

  “古人云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國賊者以德復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調君而輔之,次忠也;以是諫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之持祿養交而已耳,國賊也……”

  “以此而論,伍子胥自然是忠臣。但忠臣也分三六九等,伍子胥,謂之下忠。”

  劉鈺聽的頻頻點頭,這篇書,他自然是背過的。但背過,距離隨時可以引用且理解透徹,那就差得遠了。

  此上忠、次忠、下忠之論,也和皇帝所說的“錚、諫、輔、拂四臣”類似。

  上忠和次忠,都是不能學的。

  能學的,只有下忠。

  而“下忠”的代表人物,恰也是“錚臣”的代表人物,伍子胥。

  大忠自不必提,得是周公輔佐成王的水平,才能稱之為大忠。后世的霍光、張居正等,都不算,因為周公可沒被清算,名聲始終好。

  只有周公,再無他人。

  這種大忠之臣,就皇帝那性子,當然不會喜歡,也不希望大順出現。

  次忠的代表人物,或曰管仲、武侯。

  劉禪古時就被人稱作“小齊桓”,至少是有齊桓之風的。管仲死前、武侯死前,都是大權在握,以德調君而輔之。管仲死后、武侯死后,齊桓也好、后主也罷,都暴露了正常水準了。

  這次忠之臣,肯定也是皇帝所不希望出現的。皇帝總不會希望來什么“祭由寡人、政由丞相”,而且大順根本就沒恢復可以開府的丞相一職。

  最后剩下的“下忠”,和皇帝不喜歡“錚臣”的理由差不多。

  “以是諫非而怒之”,就是說,伍子胥有沒有本事?有。說的對不對?對。但是說的讓君主不爽、不留情面、讓君主毫無面子,然后還硬懟,懟的君主下不來臺、臉上掛不住,心情極為不爽,怒氣沖沖。這樣的臣子,是忠臣,但卻是下忠,距離大忠之臣、次忠之臣,還是缺了些手段。

  先秦時候,說伍子胥;及至中古,便是魏鄭公了。

  理清楚了田貞儀要說的意思,劉鈺無奈笑道“大忠之臣,非周公不可;次忠之臣,也得是管仲、武侯那樣的權力。大忠、次忠之臣,皇帝都不準當。這下忠之臣,皇帝也不喜歡,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建議大家都去當奸佞國賊?”

  田貞儀也笑道“自然不是這個意思。意思是說,做臣子的,還是要講究方式方法。做臣子的,不要試圖去學周公、管仲、武侯,一來國朝的制度不允許、二來這種大忠、次忠的社稷之臣,需要德才兼備。”

  “不是誰都能當武侯的,稍不注意,就容易當成曹操、司馬懿。人心難敵誘惑,皇帝當然不希望臣子去做輔臣、拂臣;也不會給臣子做大忠之臣、次忠之臣的機會。”

  “那么,又不能當國賊,當錚臣死且無益。陛下說,讓他們來詢問詢問三哥哥是如何做臣子的;我又說陛下眼里你們其實更像是閹黨宦官。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三哥哥,我且問你。就拿征伐準噶爾而軍改一事來說。你是為了軍改而借平準部之名呢?還是說,為了平準部所以軍改呢?”

  聽起來好像沒差別,但仔細想來差別其實蠻大的。

  劉鈺也沒思考,脫口而出道“自是為了軍改,借平準之名爾。”

  可以說,大順的軍改,起于平準。

  田貞儀道“這便是了。你認為,國朝必要軍改。但是,若無外敵,或者若無必要,陛下愿意花大價錢軍改嗎?愿意花費高額的軍餉,整治軍隊嗎?愿意冒著可能失敗、天下混亂的風險,去軍改嗎?”

  “顯然,不會。”

  “三哥哥的想法,便是只要軍改完成,刺刀配上自生火銃,再佐以炮兵、軍陣、戰術。這準噶爾不值一提,軍改完成,隨隨便便就能平了。而軍改之后,東可以征伐倭人;南可以趕走荷蘭、西可以爭英法于印度。”

  “那么,三哥哥是怎么讓陛下同意軍改的呢?”

  “三哥哥的目的是為了軍改,但卻不說真實的目的。因著當年北克羅剎,三哥哥知道陛下有開疆拓土之雄心、有一教漢武唐宗之壯志;也因為本朝以史為鑒,加之西北天命之所在,知必要平準部,以免瓦剌再臨。”

  “然而,平準之難,不在于打仗,而在于后勤。在于以最少的兵力,最低的后勤,完成萬里奔襲作戰。”

  “所以,三哥哥‘揣摩上意’,不說為了軍改而軍改,而是為了陛下的心思去軍改。最終改成了,于是推廣,軍改完成。”

  “再比如下南洋,三哥哥是為了所謂的幾個河南省的賦稅而下南洋的嗎?別人不知,你我無話不談,我卻知道。但是,這個道理,你和陛下說過嗎?”

  “你當初的理由,是看到陛下準備干幾番大事,奈何沒錢。于是,你說下南洋能搞到錢。”

  “這種行為,往壞了說,就叫‘佞臣’,揣摩上意、順從上意。”

  “三哥哥想想,你可明白你與伍子胥為臣之道的區別在哪了吧?”

  劉鈺恍然大悟,笑著點點頭。不需明言,顯而易見。

  若是伍子胥,肯定是直接上書,說軍改吧。要不軍改,早晚要亡國。皇帝肯定不會直接聽,因為牽扯巨大,而且哪是這么容易就說動的?伍子胥肯定回家就罵這傻吊,不聽我的話,早晚要亡國啊。

  或者下南洋,肯定也是直接上書,說下南洋、奪印度的。要不下南洋、奪印度,早晚有一天,西洋人的軍艦打到了家門口。朝堂上肯定不會同意,伍子胥肯定又得破口大罵,一群傻吊,說不定哪天罵的皇帝下不來臺,就送了把寶劍。

  伍子胥多半自刎之前,會說且把老子的眼睛挖出來,掛在廣州的虎門炮臺,老子要親眼看著西洋人的堅船利炮在取了印度做跳板之后,攻陷沿海!昏君、廢臣!

  田貞儀這么一坐比喻,劉鈺贊道“是以,荀卿說,伍子胥只能是下忠之臣,雖有大才,卻非大忠、次忠。”

  “若真如此,于國事何補?”

  田貞儀咯咯笑道“所以啊。三哥哥你看,大忠之臣、次忠之臣,非得周公武侯不可,皇帝是不允許國朝出現的。”

  “那下忠之臣呢,又于國事無補。卻叫那些人來詢問三哥哥的為臣之道,又夸三哥哥是社稷之臣,卻又不是錚臣、諫臣、輔臣、拂臣任何一種。”

  “那三哥哥,我且問你。”

  “什么人最擅長討好皇帝呢?”

  “什么人在皇帝缺錢的時候,便給皇帝出弄錢的主意?”

  “什么人順著皇帝的想法去做,就像是妻子討好丈夫一樣去做?”

  “什么人靠著皇帝的親近信任,沒有朝堂中正式的名正言順的官職,卻能做出一番大事?”

  “什么人在朝中全無勢力,皇帝說讓他死,他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什么人能順著皇帝的意思,皇帝要錢,就‘勞民傷財’下南洋;皇帝要錢,就‘與民爭利’搞工商?”

  “什么人做事,根本沒有儒家的道德原則?也根本不認同那一套?”

  說到這,劉鈺臉微微一紅,無可奈何地憋出來倆字。

  “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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