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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六章 巴達維亞新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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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問題,劉鈺在國內,唯唯諾諾;在南洋,重拳出擊。

  在大順內部,劉鈺是一點不敢動土地問題的,而起也根本動不了。

  這就像是一群狼是分配肉,絕大多數官員都是地主,這種情況下動地主的利益,就算劉鈺嫌自己活得長了,皇帝還想著讓給大順再續幾年呢。

  當年的口號從一開始的“均田免糧”,到后來的“保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大順這邊和地主階級妥協了。以至于華北地區大量的自耕農,而南方依舊是大地主莊園經濟。

  但在南洋,那就不一樣了。

  凡在南洋有土地利益的,在朝里連個屁都放不出來,朝中也根本沒有代言人。

  皇帝想要南洋的利益,要的不是土地稅和人頭稅,而是想要咖啡、白糖、香料這些東西,賣到歐洲換銀子。

  所以朝中應該不會對巴達維亞的土地政策予以討論。

  只要能在西爪哇等接盤荷蘭的地區,完成土改,以爪哇的農業條件,肯定是能給皇帝內帑帶來足夠利益的。

  農民種咖啡,和朝廷壟斷著咖啡的銷售渠道,那錢當然還是朝廷賺大頭。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牛二等人倒也不是什么有遠大理想、濟天下之貧苦、救天下之百姓的人,但凡是人便有追求。

  既追求升官,所謂不唯書、不唯實、只唯上的大環境下,牛二在爪哇也沒有什么利益糾葛,當地也沒有錯綜復雜的關系,只要知道“唯上”,那就敢大刀闊斧地干幾票大的。

  最后的囑托,牛二牢牢記在了心里。

  又想著自己做爪哇都督的事,看來八成是穩了。要不然施恩于巴達維亞華人這樣的事,也輪不到他做。

  “殿下、鯨侯,屬下都記下了。若朝廷真委我為爪哇假都督,我定會盡力做好。”

  之前劉鈺就跟他說過,讓他放心大膽去做,出了事他兜著。有這么一句話,牛二更是放了心。

  次日一早,歸義軍仍舊留在勿加泗整頓休息,暫時放了些假,讓他們在這小城中消費一番。這些人在山里窮的久了,而且還是有錢也沒處花的地方,如今得了錢,自是要好好消費一番。

  他們也沒多想為什么朝廷不讓他們進巴達維亞,偶爾有人提及當年在蔗部糖廠的舊事仇恨,又想著剛剛被朝廷“招安”,還是老實一段時間的好。待到將來若有機會,再報復便是。

  歸義軍暫時休整,到了南洋基本沒打過仗、仿佛來南洋武裝游行般的陸戰隊,在勿加泗外集結整隊完畢。

  城中負隅頑抗的荷蘭人只困守在幾處孤堡里,并沒有指望依靠這點兵力防守整個巴達維亞。即便還有尚未攻下的堡壘,但入城已無任何的阻礙。

  隊列整齊的隊伍,高奏戰鼓,以正常行軍的速度慢慢抵達了巴達維亞。

  城門口處的荷蘭人已經撤走,在城中起事的市民們一路奔到了城門口處,夾道歡迎。

  劉鈺準備忽悠朝廷的所謂“海外遺民,聞天兵至,皆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場景,終于出現了。

  只是這樣的出現,實在有些陰暗。

  政治是骯臟的。

  與道德一點沾不上邊。

  所以,做好事不留名、默默守護、為別人好卻不讓別人感覺到這種道德高尚的事,在此時骯臟的政治里,千萬別做。

  紅溪慘案被劉鈺借大順的國力化解于無形,得來的卻是城中華人對荷蘭人的認可,覺得荷蘭人的統治還挺講道理的。

  明明荷蘭人已經不敢屠殺了,卻唆使城中華人起事,造成城中華人與荷蘭人的激烈矛盾,于是大順軍入城的時候,竟出現了夾道歡迎的場景。

  兩千年前的墨子,就說過類似的道理。

  你愛一個人,就默默地給他蓋被子,不要吵醒他;你想用一個人,就在給他蓋被子的時候悄悄碰醒她,讓她知道是你給他蓋的被子。

  愛和用的區別,大致便是如此。

  紅溪慘案如果發生,大順這一次下南洋,必然是華人振奮,盼星星盼月亮一般。

  可既然當初劉鈺選擇了用爪哇的“民心”,換錫蘭,如今便也只能用這種略微骯臟一點的手段。

  效果,看起來好像還很不錯。

  入城之后,劉鈺和李欗騎著馬,在隊伍的前列,兩側的百姓不斷叫好,歡喜之情溢于言表。

  一些人將巴達維亞的一些熱帶水果擺在了路邊,時不時有膽大的,跑到行進的隊伍里將這些水果塞到士兵的手中。

  “終于把朝廷盼來了!”

  不知道誰帶頭喊了一聲,回應的聲音瞬間響徹一片。黑壓壓的人群跪倒一片,口呼仁義之師、思慕王化。

  李欗看著這一幕幕,心里特別的舒暢,不住學著劉鈺的樣子沖著道路兩側揮手致意,又悄悄靠近了劉鈺,感嘆道:“聞聽昔年太祖皇帝起事席卷北方的時候,百姓開城,歡歌而唱。今日情景,倒似真的可以窺得當日情形之一二。”

  “市井間講三國,百姓聞玄德勝則喜、聞玄德敗則悲。所以者,蓋因昭烈帝之仁德,猛地有屠徐州之前科。終究,百姓還是會代入到攜民渡江的那十萬百姓種吧。”

  劉鈺一邊沖著兩旁的市民揮手,一邊笑道:“殿下若這么想,料來應該是差不多的。都是瀕死之時,找到一條活路而已。”

  “荷蘭人統治的可惡之處,便是叫唐人多做包買商、包稅人。使得當地人多有恨意,分而治之,手段著實是有一些的。”

  “這一次荷蘭人不敢屠戮,實在是因為朝廷軍艦眾多。若無這些軍艦,也實在難說。”

  李欗聞言,也笑道:“朝中多有人說鯨侯,好治不病以為功。鯨侯一手建起海軍,便如扁鵲之兄長治病,病尚未發而治,倒顯不出醫術高超。之前巴城百姓,多半也難理解荷蘭人因著咱們的軍艦,這幾年才有所收斂。”

  “人都說,使功不如使過。這過錯只有提出來,再免其罪,方顯有恩。若是明知對方有錯,卻呵護備至,不說出來,對方反倒不覺得有什么恩情。”

  “醫者如此,南洋亦如此。此番城中起事,是那些城中甲必丹等人引領的,借的也是荷蘭人將要屠戮之名。倒也可算是讓這巴城百姓,知道道理仁德,只在軍艦射程之內。”

  “亦可算是好事吧?”

  劉鈺看著這些激動的人群,想了一下道:“不可持久。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自盼著有人來救他們。可人活一世,終究還是茶米油鹽醬醋茶這等事居多。”

  “此戰之后,數百年內,南洋再無歐羅巴強國可至。戰火既消,想來過些日子,待這些激情褪去,百姓還是更關心日后的生活吧?”

  “荷蘭人分而治之,以華人做中間人、包稅人吸引仇恨的手段,咱們用不得。日后對南洋的統治,還是需要費些心思的。”

  李欗心想確實如此,再看看街道兩旁夾道歡迎的百姓,感嘆道:“若是朝廷的大軍,在天朝之內,每到一處,百姓皆能如這般敬愛。莫說周之八百年基業,便是千年,又有何難?”

  劉鈺看了一眼李欗,忍不住笑了,心道你別在這做夢了,就大順帝國的軍隊,也配?能做到月月發餉,軍隊不搶劫就可稱雄當世了,你倒是想得多。

  人群中,歡迎朝廷大軍入城的百姓,確如劉鈺與李欗說的那般。

  前幾日,甲必丹告訴他們荷蘭人要動手屠殺,為了不被荷蘭人殺死,他們選擇了起事,先把荷蘭人弄死。

  起事沒有那么容易,當荷蘭人開始反撲的時候,他們再度想起來自小接受的“荷蘭人不可戰勝”的灌輸。

  殘酷的街頭防御戰,幾次荷蘭人已經沖的唐人市民的起義軍搖搖欲墜。

  一旦被攻破,那就是一場全面的屠殺。

  那個時候,當朝廷軍艦的炮聲,在芝里翁河口響起的那一刻,是巴達維亞的華人最期待朝廷的那一刻。

  當那一刻過去,期待的心情也就漸漸從最高點滑落。

  人活著,不是每一天都要面對屠殺和起事這樣的大事,更多的還是茶米油鹽醬醋茶。

  巴達維亞城中的百姓,看著從街道上走過的朝廷的軍隊,看著芝里翁河口上被荷蘭人大得多的軍艦、看著步行入城的軍隊比荷蘭人還多的火炮,當然是安心的。

  也有一些,是自豪的。

  但安心、自豪這些之后,更多的人考慮的,還是朝廷的政策。

  要交稅嗎?

  還包稅嗎?

  很多人在荷蘭人開辦的行業里做事,自己下個月的生活所需的銅子,怎么辦?

  趕走了荷蘭人,巴達維亞城中往來的商賈肯定是少了,開旅店、開飯店的,該怎么辦?

  人,總得活著。

  眼看著朝廷的大軍蜿蜒入了城,眼看著荷蘭人舉起的屠刀已經永遠不可能落下,市民們的心態也在漸漸發生著變化。

  朝廷那邊,未必都好。若是處處都比南洋好、錢也比南洋好賺,那又為什么要下南洋呢?誰不愿在故鄉呢?

  眼前這支朝廷的軍隊,看起來紀律嚴明,至少現在還是秋毫無犯,也沒有發生入城搶劫之類的情況。

  但,軍隊不是朝廷,朝廷不只是軍隊。

  巴達維亞城中的百姓,對朝廷的期待很多。期待軍隊入城秋毫無犯、買東西給錢,不搶劫,只是對朝廷的期待之一。

  歡迎的人群此時其實除了興奮,更多的還有些惴惴不安。

  一個簡單的常識,他們還是知道的。那就是政權交接、新政權入城之后,會宣布一些法令、政策,從而穩定民心。

  既然都知道這個常識,那么想來等著這些軍隊入城完畢,一定會在原本的荷蘭總督府那,頒布法令和政策。

  于是當最后一名陸戰隊的士兵入城之后,歡迎的百姓尾隨著陸戰隊的后面,數千華人聚集到了前巴達維亞總督府的廣場前,期待著新的政權讓他們惴惴不安的心安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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