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略已經定下,眾人又討論了一下細節。
因著荷蘭人的統治方式過于簡單粗暴,起事的細節比起大略還要簡單。
荷蘭人只能依靠他們與城中的華人溝通,而且真正懂中國話的荷蘭人根本沒幾個,一般的士兵就更不懂了。
每個雷珍蘭、甲必丹,都類似于保長、甲長、里正之類,只不過管的人稍微多點而已。
對自己的片區都很熟悉,把人召集起來,估計就算是當著荷蘭士兵的面說要弄死荷蘭人,一般的荷蘭士兵都聽不懂。
不過,這些人的首要目標,還是總督府。那里面有關系到他們將來命運的檔案。
連富光和他們大致商量好后道:“你們先在這里稍等,待我去和‘北邊的人’商量一下。若是可行,那咱們就干了。”
此時他也不怕這些人去告密。
當甲必丹、雷珍蘭,都是為了自己。之前諸多告密,那是因為荷蘭人強大,統治看起來萬年不易,當然要去舉報,討好荷蘭人。
現在荷蘭人顯然不行了,誰還會傻乎乎地給公司殉葬?
這幾個雷珍蘭也被連富光唬住了,只覺得連富光早就和朝廷的人接上了線,這時候當然不可能多問什么。
反倒是覺得既然真接上了線,自己將來的命運或許不會那么凄慘。
辭了這幾個人,連富光換了一副表情,便去找自己的弟弟和王五。
進屋的時候,王五身處巴達維亞,卻泰然自若地在那喝茶,勝券在握一般,似是根本不在意連富光去告密。
見連富光回來,王五噓溜了一口茶,淡淡道:“甲必丹大人,這回從荷蘭人那得到消息了,終于做出選擇了?”
一句“甲必丹大人”,連富光忙跪在地上道:“大人恕罪,折煞小人了。小人剛才將城中的雷珍蘭們召集到一處,與他們講明了利害。小人之前犯了錯,但如今已經幡然悔悟……”
此時的連富光非常乖巧,他心里很清楚,現在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現在的自己,根本沒資格問王五:誒,我起事奪了巴達維亞,朝廷是不是就治我的罪了?是不是還能讓我繼續在巴達維亞當個小官什么的?
若是這么問,那就是沒事找事了。
因為照王五這意思,有沒有他們起事,并不影響朝廷攻占巴達維亞。
雪中賣炭,才有資格討價還價。
錦上賣花,那就沒什么意思了。
于是將 如何準備起事的計劃一說,又問道:“只是,朝廷的天兵,幾日能到巴城?城中唐人,多是平民,荷蘭人又不準唐人當兵。雖有些勇力,但城中亂戰尚可,可要是荷蘭人反殺回來,怕是抵擋不住。”
“我等既已幡然悔悟,也是有以死謝之前罪的覺悟的。只是,若是朝廷天兵來的時候起事,還能配合,開門奪城。若是起事早了,只恐幫不上朝廷的忙,誤了大事。”
連富光剛才在說計劃的時候,著重凸顯了自己的作用,很用了幾分筆墨放在自己如何說服那些雷珍蘭們幡然悔悟上。
對此,王五心知肚明,心想講再多的道理,也不如一句朝廷的艦隊十幾艘戰列艦已經毀了東印度公司海軍這句話管用。還用得著你來出力說服?
但他也沒再諷刺揭穿,聽了一下這個稀里糊涂、在專業參謀看來根本算不上計劃的計劃,也沒挑什么刺。
連富光既然問朝廷的軍隊到底什么時候能到,王五便道:“這你放心便是。鯨侯之所以給你們反正立功的機會,也是因著投鼠忌器,擔心荷蘭人破城之前搞屠殺。”
“投鼠尚且忌器,難不成還能真的讓這器皿碎了?”
“你只管干,宜早不宜遲。”
“我手里也有個三四十人,人雖不多,可都是有些本事的。若真有難攻之處,我們自會出手。”
連富光忙道:“既如此,那我這就去辦。”
“好。告辭!”
王五點點頭,也不逗留,自帶著人離開,根本不去管連富光等人到底要怎么干。
王五一走,連富光又匆匆去找那些急著等待消息的雷珍蘭。
在王五面前,他細聲細語。在這些雷珍蘭這,便氣度軒昂起來,首先要讓這些雷珍蘭們確信自己和朝廷有關系,氣質上便不能差了。
這幾個雷珍蘭也都將連富光看成是救命之人,見連富光春風得意地回來,心里的大石頭也都落了地。
不等這些人開問,連富光主動道:“朝廷的人說了,宜早不宜遲。而且朝廷已經安插了不少細作在城中,多有本事,咱們只管干就是。”
說罷,他神秘兮兮地道:“怨不得荷蘭人如此驚慌,你們卻不知,原來總督率領的荷蘭兵,在井里汶被朝廷的兵打沒了!”
“山里的義軍在井里汶做計,誘其上當,朝廷天兵卻在半途埋伏。待荷蘭兵靠近,一聲炮響,伏兵四出,頓時殺了個七零八落。朝廷的大軍,眼看就要到巴城了。”
現在城外的情況到底什么 樣,誰也不清楚。
正如甲必丹雷珍蘭,壟斷著荷蘭殖民政府與華人之間的消息互通渠道,連富光此時也壟斷著朝廷和這些雷珍蘭之間的消息渠道。
他滿嘴胡說,用的詞,一看就是評書話本里常用的詞。什么一聲炮響、伏兵四出云云。
這些所謂的華人“上尉”、“中尉”,也根本不懂打仗,說的細了他們反而聽不懂,越是這種評書的語言越容易懂。
連富光其實也根本不知道城外的情況。
但他既然鐵了心這么干,那就干到底。就如同若是朝廷不出兵,他就要為荷蘭人干到底一樣。
這時候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說一句城外的荷蘭人失敗了這么一句,更能激起這些人的勇氣和斗志。
這幾個雷珍蘭對此沒有絲毫的懷疑。
本來他們就沒有得知外面情況的渠道,唯獨眼前這位連富光和朝廷“早有往來、暗通款曲”。
再者,連富光都是甲必丹了,是華人的頭兒了,是整個東南亞華人在荷蘭殖民地能干的最高官職,沒有比這個更高的了。
連都城巴達維亞的華人甲必丹,都決心反叛荷蘭了,顯然肯定是局勢已經到了荷蘭人一點贏的可能性都沒有的地步了。
這時候若還不信,那可真是傻了。
他們對城中的荷蘭人本就不甚在意,怕的主要還是城外回援的荷蘭人。擔心這邊起事,那邊荷蘭人回援,把他們全都五馬分尸。
現在最大的后顧之憂也解決了,那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干!現在就干!”
城中。
幾年前巴達維亞奴工起義時候,邀請自己的朋友、那位叫史瓦茲的德國木匠來自己家做客的孫姓華人,正在院子里給豬添食。
中國人是不講究以德報怨的,講究的是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歷史上,紅溪慘案發生的時候,這個叫史瓦茲的德國木匠,用搟面杖敲碎了自己好朋友的頭,搶走了豬和財產,打死了所有的孩子——在供詞里,他的確是用的“好朋友”這個詞。
但“可悲”的是,這一次,紅溪慘案并未發生。
于是這個叫孫濤的華人,和那個叫史瓦茲的德國木匠,依舊是很要好的朋友。
距離糖廠奴工起義、巴達維亞全城戒嚴,已經過去了數年。
這幾年,在孫濤看來,一如既往,沒什么太大的變化。
勃良安地區的華人義軍,和自己 沒關系。因為自己交得起人頭稅。
移民錫蘭,也和自己沒關系。因為自己交得起人頭稅。
荷蘭人圍剿失敗,和自己還是沒關系,因為勃良安地區的義軍也打不到巴達維亞。
自己在巴達維亞,過著安穩的小日子。
幼小的孩子只死了一個,剩下的居然都活了下來,人丁興旺。
母豬產下的豬仔,長大了,馬上過年了,就能殺豬吃肉賣一些錢,給老婆買些花布、給孩子買些糖果。
閑下來的時候,把好朋友叫來,小酌幾杯,熏熏微醉,然后睡覺。
聽好朋友史瓦茲說,歐洲現在又在打仗。想想巴達維亞的安穩,不免覺得慶幸。
城外的事,和他沒有關系。
爪哇的事,和他似乎也沒有關系。
南洋的事,和他還是沒有關系。
至于整個世界,在他眼里,其實遠不如自己豬舍里的這幾頭豬。
這樣的好日子里唯一的陰霾,就是聽說城外的義軍,居然攻下了井里汶。
這讓他有些擔心,擔心有一天戰火會蔓延到巴達維亞。
荷蘭人或許不好,但萬一城外那些“叛賊”更差呢?萬一他們看上了自己這幾頭豬呢?
他和大部分城中的華人中下層一樣,害怕改變,害怕未知。
雖然,聽說城外那些義軍或者叫叛賊們的口號,是廢除華人的人頭稅,但是能不能做到,那實在是要打個大問號的。
他們已經習慣了荷蘭人統治的日子,至少,安穩、和平。
至于說人頭稅、殺豬要交稅、賣魚要交稅、時不時還要被強制攤派武直迷濟貧院的錢,結婚要捐錢、死了要捐錢、找墳地還是得捐錢……
但習慣了,也就那樣了。
他既沒有一夜暴富的夢想,也沒有階級跨越的野心,穩定與和平,就是他們最大的夢想。
井里汶打仗的消息,多多少少給他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想著今年過年供養老天爺的時候,還是要祈禱一下,愿這戰亂不要波及到巴達維亞才好。
站在豬舍旁,孫濤看著豬舍里準備宰殺的肥豬,心里盤算著殺了之后,要賣多少、留多少、哪些朋友親戚得送一塊肉、殺完豬之后都要請誰來吃年豬。
想著這些簡單生活瑣事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陣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