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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一章 集齊七美德的劉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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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揶揄之后,劉鈺混不在意地一笑,說了一句讓女皇頗為心驚的話。

  “我們都是國家的統治階層,國家是我們的國家,當然說起來的時候會挺直胸膛。而不會像我們的洪水泛濫區的苦難農民、亦或者俄羅斯貴族莊園里的農奴一樣,麻木而痛苦。”

  女皇震驚于他對國家的定義,卻從單純的道德層面問道:“聽得出,您是一個善良的人。既然您感受到了那些人的痛苦,為什么您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對外擴張上,而不是去減輕他們的痛苦呢?”

  劉鈺心道廢話,時機未到,破盾之矛尚不鋒利。

  但嘴上卻義正辭嚴地說道:“我渴望對外擴張的原因,是因為或許異族統治下的人民,日子過得一樣苦,但至少可以保證不會有以族群為劃分的屠殺。”

  “很壞的事,和很壞再加上一件壞事,在天平上并不等價。我又沒本事讓天下不再有族群的劃分、宗教的沖突,那就只要把主動權把握在我手里了。我可以殺人,也可以善良的不殺,但我不喜歡被動的將命運交到別人手里,只能期盼別人不殺。”

  伊麗莎白笑著問道:“您覺得您是個善良的人嗎?”

  “差不多。比如我就不是很喜歡狩獵。我從十七歲就前往黑龍江參與了戰爭,親手殺過很多人。看到那些動物掙扎的樣子,總會讓善良的我想起殺人的時候。所以我努力成為將軍,因為中國有句話,叫君子遠庖廚也。君子當然要吃飯,甚至下令宰殺牛羊,但只要不去看,那么內心就會平靜。”

  “很虛偽,不是嗎?”伊麗莎白閃爍著藍色的眸子,優雅而又像是貼近了關系一樣用這種有些失禮、或者說朋友之間的善意諷刺,問了一句。

  隨侍在伊麗莎白左右的漢尼拔,也不失時機地用流利地漢語,懟了劉鈺一句。

  “袁紹見人饑寒,恤念之情形子顏色。其所不見,慮或不及,所謂婦人之仁耳。鯨侯居然也會有婦人之仁?”

  劉鈺聽著這么流利的漢語,差點笑出來,好容易憋住,沖著漢尼拔嘖了一聲。

  “或許吧。”

  “或許,偽善的統治階層,也好過絕對邪惡的統治階層。”

  伊麗莎白女皇搖頭輕笑,對于劉鈺的否定,給了一個自以為很了解的定義。

  “如果您內心這么想,那么,您就是一個堅定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馬基雅維利教育上位者,要內心兇殘,但表面一定要展示出仁慈。”

  “統治者在公開場合應表現出愛民如子和仁慈寬厚的樣子。懲罰人的事應讓其他人去干,最后還可嫁禍于人,找替罪羊,以避免自己受到國民的譴責。獎賞別人的事應當親自出面,以免讓下屬行私惠。給人恩惠要一點點地來,讓他有盼望;給人打擊要一下致其于死地,不讓他有報復的可能。君主平常應當不露聲色,對凡事裝作懵懂無知,避免讓下屬了解自己,但對下屬自己心中要了如指掌,隨時操縱他,并且動用殺伐大權。”

  “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相信人性本惡,但卻一定要表現出偽善。”

  “您不是統治者,但您對偽善的理解,都足見您是一個標準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

  劉鈺笑道:“女皇陛下,我沒讀過馬基雅維利的書,但您說的這些,我們稱之為法家的法、術、勢三派中的‘術’。”

  “天朝以儒治國,我作為儒家信徒,我們理解的東西,您不能用法家的‘法、術、勢’來理解。當然,一時之間我講不清楚這其中的區別,不過有機會的話,我會送您一些古代賢者韓非子的書,您可以好好看看,理解一下‘法、術、勢’的區別。若是再有興趣的話,可以讀一讀儒家的書,看看互為異端的論戰根源出發點到底是什么。”

  “不能理解古代的先賢,就不能夠和天朝打交道。”

  “很多事,用您習慣的思維去考慮,往往會造成雙方的誤解。可以預見的,日后中俄兩國的交往會越來越多,我還是建議您派一些學者前往天朝留學,以便于了解雙方思維的差異,避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誤解。”

  伊麗莎白女皇笑了笑,說道:“我會尊重您的建議的。”

  “我沒有讀過儒家的書,但是看過伏爾泰的一些介紹。”

  “如果您認為您是儒家的君子,那么是否可以認為,您幫助我登上沙皇的位置,只是單純地要遵守儒家道德,做一個誠信、守信的人?只是因為當初答應過漢尼拔,所以就要履行當初的承諾?并且不會對我有任何的索求?”

  劉鈺立刻點點頭。

  “是的,您可以這么認為。我對您個人,或者說對于俄國,沒有任何的、不正當的索求。如您所說,我幫助您登上沙皇的寶座,只是因為當初對漢尼拔的承諾——他將自己在法國軍校所學的、以及參與俄國海軍建設的經驗告訴我,作為回報,我會保護您,他心目中的公主。”

  “我支持之前簽訂的界約,并且不會索取更多。我個人也不希望接受俄國的爵位。我不想將這一場出于道德和誠信的幫助,變成一場骯臟的、庸俗的利益的交換。”

  他說話的語氣并不太正經,反倒是有些戲謔。

  但這話既然說出口了,即便語氣戲謔,那也足夠讓伊麗莎白安心。

  “這么說,您是一位真正的‘士’。您說這些話,自己相信嗎?”

  劉鈺頑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入鄉隨俗吧,歐洲無法定義士這個深邃的概念。您可以認為我集齊了七美德。”

  伊麗莎白也笑道:“我可以確定,七美德里沒有誠信。而您的拉丁文老師是耶穌會的傳教士,您想必也不會不知道七美德沒有誠信不說謊。”

  是的,七美德里,真的沒有誠信。

  說罷,兩個人相視一碰,同時大笑起來。

  既然劉鈺說他的品德里不包括“不撒謊”,那么顯然有些話是假話。

  至于哪些是假的,雖然短時間內無法判斷,可至少能確定劉鈺說認同之前的界約,不會過多索取,這是真的。

  伊麗莎白說劉鈺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劉鈺則說馬基雅維利不過是法術勢中的術一派而已,其實也就是在告訴伊麗莎白,這些聽起來很神奇的所謂學問,大順沒有馬基雅維利,但法術勢一樣玩的很溜。

  而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的特點,就是偽善。哪怕相信人性之惡,卻一定要表示出相信道德的仁義模樣。

  劉鈺越說大順以儒家道德治國和外交,其實也就是在說,大順的外交政策只能是偽善,本質里還是利益的交換。

  兩個人像是開玩笑一樣,定下了今天這場會面的基調:別扯道德,談利益。劉鈺保證不會提出關于領土的索求,伊麗莎白也可以不用把心思放在討價還價上。

  道德的事,到此為止。

  玩笑過后,劉鈺跟在伊麗莎白的后面,進入了夏宮。

  即將舉行的晚宴并沒有很多人參加,只有伊麗莎白身邊的一些心腹人,甚至沒有主持外交政策的樞密院副總理大臣貝斯圖耶夫。

  這些人里,除了漢尼拔和劉鈺是老相識外,剩下的人也就在政變那天見過一面。

  漢尼拔作為中間的潤滑劑,一一向劉鈺介紹在場的這幾個人,都是伊麗莎白的政變班子,也是所謂的隱忍期的“影子內閣”成員們。

  不過,都是俄羅斯的本土派,那位宮廷醫生萊斯托克伯爵,也沒有在場。

  主要就是舒瓦洛夫兄弟、拉祖莫夫斯基、伊麗莎白的表兄弟等這幾個人,數量不多,但都是伊麗莎白真正的心腹。

  沒有什么外國勢力,也不是本土的大貴族勢力,都是伴隨伊麗莎白上臺而崛起的新貴。

  氣氛也沒有那么正式,不是一場正式的宮廷宴會,更像是一個封建主和他的家臣們的家宴。

  明亮的燭光下,去換了身衣裳的伊麗莎白再度出現。

  就座之后,劉鈺沒有等那些人把話題引出來,而是直接主動開問。

  “剛才在夏宮花園,女皇陛下借用這場小雪,來隱喻了一些政治事務。想必這頓飯也會有一些隱喻吧?”

  “好在,在得到了女皇陛下狩獵的邀請后,我這一路上都在琢磨著應該怎么樣做比喻。為此我準備了很多很多的道具。也一路上都在思考種種可能的情景。”

  “比如捕獲了什么樣的野獸,以此該做什么樣的比喻?比如吃飯的時候,又該在飯桌上做什么樣的比喻?”

  “古典時代的人,都喜歡比喻。我們的文化也傳承自古典時代,自小我讀的書里,古代的先賢都是各種各樣的比喻。女皇陛下既然也喜歡用隱喻,那我也就遵從女皇陛下的喜好,盡可能獲得她的寵愛。”

  桌上的幾個人都發出了聽起來仿佛善意的笑聲,第一次聽到這種借物喻事的人,主動提出來,而不是自然而然地引到問題上。

  “那么,我提議,敬這位喜歡做比喻的侯爵大人一杯,并且我們將認真地聽完您的比喻。”

  女皇率先舉起了酒杯,其余人也都跟上,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隨后將目光都投向了劉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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