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總是和傳統之類的東西綁定在一起。不過與其說是傳統,不如說是舊時代的挽歌。
和布爾喬亞的理性、利潤、人性相比,貴族們也只能談談道德、傳統、禮樂,這些東西。
對實力漸漸增強的資產者,這些舊時代的人,也只能嘀嘀咕咕,半是挽歌、半是謗語。
行會制度必然是要瓦解的,不瓦解行會制度,怎么可能促進工商業的自由發展?
只是,酒館里的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導致了行會制度的瓦解,只能用他們的感性去理解世界,認為這一切都是那些攝政者和寡頭們“求利而不義”造成的。
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對行會制度舊時候美好的追憶中、也有更多的人參與到對新時代的咒罵中。
追憶的太多、咒罵的太多,倒是讓康不怠和那些年輕人們面面相覷。
他們聽劉鈺說過新舊時代交替的痛苦,但那也只是聽說過。
今天算是親眼目睹了積壓的憤怒,才終于理解為什么劉鈺或是搞諸如玻璃、造船、高爐冶鐵之類的大順不發達或不存在的工業;或是投入極多的錢投入極為長期的、可能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看到效果的鐵軌、蒸汽車之類的仿佛天庭神物的東西。
明明搞機械紡織業似乎更容易一些,也更容易賺錢,卻偏偏一直拖著不做。
現在目睹了荷蘭人的不滿,倒是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了:大順要是出現這么多的新時代的“祭品”,會演變出什么樣的恐怖景象。
尤其是會先對城市產生沖擊,而城市里出點事,可比鄉村出事更容易被重視。到時候各地的縣令、州牧會怎么處置呢?
他們會和劉鈺一樣覺得,這是時代進步的象征、向前走的代價?
還是會擔心破壞穩定,危害天下安定,從而選擇打壓新事務呢?
感性的十三經,既沒有教給官員人類社會運行的一般規律,也沒辦法定義新時代曙光之下的好還是壞。
越是舊時代的好官,越可能阻礙新時代的進步。
康不怠等人一直和劉鈺走的很近,作為心腹人,他們有自己看待這件事的角度。
不只是和數萬里外大順的官員們不同,也和這里酒館里的荷蘭人不同。
默契地互相看了幾眼,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心想……太難了。
這時候,酒館里的氣氛漸漸狂躁起來。
不知道是哪個醉漢,高聲吼著:“以前咱們荷蘭是多么強大?現在呢?當年被法國佬逼近阿姆斯特丹,不得不決堤以水代兵的時候,我還沒出生。現在,我有的是力氣,若是法國佬再敢來,我就要和他們干一場。”
“可惜,攝政們都是一群膽小鬼,根本不敢打仗!當年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的時候,咱們荷蘭能拿出12萬軍隊,現在恐怕兩萬人都拿不出來吧?”
“要我說,就把那些包稅人、那些大商人的錢,收一部分。好好和法國人、普魯士人、甚至還有英國佬,好好干一場!到時候,我肯定會扛起槍上戰場的!”
醉漢的吼叫聲搏來了陣陣叫好。
“好漢!”
“勇士!”
“我也是!”
這些無執政官期間出生、長大的人,已經壓抑了太久。
自己的日子越發艱難、過去的黃金時代神話仍在、荷蘭從當初那個腳踢英法拳打西葡的霸主淪落到如今這個唯唯諾諾的小國,感情上實在是難以接受。
酒館里的這些荷蘭人,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貴族或者世襲執政統治的時代,也對許多年前荷蘭百姓承受了歐洲最高的稅率一事沒有切身的體會。
小國非要戴上那頂不配位的霸主之冠,需要極其沉重的代價。
彼得為了讓俄國崛起,執政的三十年,讓俄國的平均身高降了三厘米。
荷蘭為了爭霸,在黃金時代承受了全歐洲最高的稅率,以及按照人口比例最高的國民戰死率,加之分配的嚴重不公,壓的平均身高還不如大順北方。
但那一切都過去了,無執政時代出生、長大的這些人,并沒有那個時代的慘痛記憶,因為那些記憶太具體。
而模糊的強盛、霸主,反倒成為了那個時代最容易被記起的特征。
康不怠感受著這種狂躁的氣氛,心道狂熱,但是否持久呢?
如果真要是法國打到了阿姆斯特丹、大順奪取了南洋、整個荷蘭面臨崩潰,你們是否還愿意奮戰到底、奉獻一切?
回到住處,年輕人連夜將這些東西總結出來,就要休息了。明天他們還要繼續去別處看看,第二等級以下的三個等級,他們都要接觸一些人,詢問一些事,尋找他們的“刨除掉包稅制和嚴重不公外的共同的不滿的感受”。
也就是,新時代特有的痛。
這種特有的痛,就可以全部甩給攝政寡頭們。
康不怠則來到劉鈺的住處,屏退了其余人,將這幾天的感受,以及自己的理解,和劉鈺談了談。
聽完之后,劉鈺大為贊許。
“仲賢兄的方向沒錯,總結的妙啊。要找的共同的集體痛處,就是要這種新時代特有的痛,才好方便讓人們繼續心存幻想。”
“等到奧蘭治派上臺,人們才會明白,哦,原來都一個鳥樣。”
康不怠擔憂道:“怕就怕……這兩條路發現都是一個鳥樣,荷蘭人選擇走第三條路,一條未曾設想的道路。”
這時候康不怠所說的“未曾設想的道路”,和劉鈺知道的不久后法國人要走的那條路,可不是一回事。
雖然乍聽起來,劉鈺也有些懵,但隨后就明白過來康不怠的意思。
這時候,法國的伏爾泰、孟德斯鳩等士林領袖,也都是希望有個開明之主。激進點也不過想著像是英國那般,有大憲約束君權。
伏爾泰的一生之敵、真正搞出了主權在全體人民概念的盧梭,此時還是個知名的音樂評論家,距離走上研究政治的路還有段時間。
這里康不怠的意思,多半是荷蘭出個克倫威爾式的人物,或者更甚一點諸如劉邦朱洪武那樣的人物,底層出身,打出一片天,真正將七省合一、集權統一。
這個可能性……只能說微乎其微。
荷蘭不是英國,縮在島上,只要海軍不倒,國內不怕干涉。
荷蘭也不是法國,真的可以靠巴黎打敗全法國、再靠法國打敗全歐洲。
既沒有這個地理條件,也沒有這么多的人口和縱深,更缺乏法國那么多的、此時最優秀的兵員:自耕農。
就算一時有了,頃刻就會被撲滅。
“仲賢兄多慮了。荷蘭雖然衰落了,但日子過得還好。大部分人,哪怕是那些抱怨的利益受損者,日子過得也比黃淮區絕大多數的百姓強太多了。他們訴求的這些東西,比如復辟行會、加強行會的影響力這些,純粹扯淡。既拉不到工人,也拉不到商人,琢磨著退回行會制?誰能和他們站在一起?”
“在天朝,是得小農者或可得天下。在荷蘭,是得大商人、攝政寡頭者,方可得天下。”
“就算奧蘭治派上來了,他也不敢做改革,得罪那些人……況且他也沒機會。對吧”
康不怠想了想,覺得也是,遂道:“這倒是。他要想改革,得先在軍中打出威望來。但公子早已經為他準備了一條死路,所有的破事都要在他的任上做,讓他威望掃地。所以此事才難做。”
“若是提出明確的綱領,這個叫威廉的,定是不敢接。”
“可不提出明確的綱領,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覺換個人會更好,這煽動起來也著實麻煩。”
“就算他是蠢貨,想來他的身邊必有幕僚、部曲、謀士,只恐他們看出來這是個天坑,勸他不要跳……”
既然康不怠已經找到了事情的關鍵,劉鈺信心滿滿,寬慰道:“仲賢且放心就是。他的幕僚謀士,已經約了我見面,要試探一些事。上面的事,我找途徑辦。”
“下面的事,仲賢既已看透了情況、摸準了方向,便想辦法去做。我看這荷蘭國的書報不少,何不從這里入手?”
康不怠笑道:“我正有此意。”
“哦?可有什么具體的想法?”
對此,康不怠倒是已有想法,他也注意到了荷蘭的賣書賣報的很多,有些東西完全可以靠書、報來傳播。
“此事嘛,我還真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公子覺得,若是不考科舉,看十三經的人多呢?還是看諸如《金瓶》、《如意君傳》、《隋煬艷史》的人多?”
問題問完,兩人相視,嘿嘿一笑,不言自決。
“所以,我覺得,既是咱們自東土而來,這荷蘭人一則好奇東土市井如何;二來自是喜好這些香艷之事,這種事料來是最沒有東西方隔閡的。”
劉鈺哈哈笑道:“沒有,沒有,這個絕對沒有。這種事,肯定都一樣,絕無隔閡。”
康不怠亦是大笑。
“是啊,所以我便琢磨著,這里既然多有印刷廠,何不雇一些寫這種濫艷野史的本地人,我們來說一些特色的故事。”
“咱們先印一些這玩意,低價售賣。偶爾夾雜一些論答政事的。”
“若只談政事,看得人少不說,還有專門琢磨這個的來抨擊、反對。”
“但若艷談、志怪風情、異域格調等等,里面偶爾夾一些政談東西,反倒被人追捧認為是經典之作。”
“先低價發行、售賣,反正要在這里很久,待看的多了、荷蘭人都喜歡傳閱的,要依靠這些艷色異域風情之類,以及咱們出錢低價補貼,先成為荷蘭發行量最大的報刊。這種東西,肯定比那些正規的東西讀的人多。”
“然后,這便控制了說話的工具,一直隱忍,伺機待發。”
“需要的時候,驚鴻一擊。”
“說出真正想說的、煽動的話!”
“三日之內,想說的話,定可傳遍荷蘭。”
“至于之后荷蘭人是否查封,事已辦完,就算被封了,使命也已完成,封不封都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