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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一章 要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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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鈺和甲必丹、雷珍蘭鬧得很不愉快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總督府邸。強龍不壓地頭蛇,這里是荷蘭人的地盤,一舉一動都會有人來打小報告。

  “然后呢”

  “回總督大人,然后劉鈺去了慈善堂濟貧院,甲必丹等人也跟了過去,不斷認錯。劉鈺說,濟貧院的初衷是慈善,是善意,但現在已經是惡政了。他說……”

  打小報告的人看了一眼瓦爾克尼爾,正在侍弄盆栽的瓦爾克尼爾放下手里修剪枝丫的剪刀,問道:“他說什么?要建議我廢棄濟貧院?”

  “他說……他引用了圣經的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人種的是什么,收獲的就是什么’。但他說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沙漠里種不出水稻、昆布也不可能長在雪山上,有些東西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打小報告的知道新教徒反對的只是天主教,可絕不反對圣經,相反比之天主更要遵循圣人之言。他聽到的原話,可比這個難聽多了,這里是加了一些修飾的。

  瓦爾克尼爾聞言,笑道:“所以他是說,華人根本就是一個冷血的民族,建不起任何的慈善機構?還是說,巴達維亞本身就是一座罪惡之城,無法進行任何的慈善活動?”

  “不是的,總督大人。他說的是,如果在中原搞這種捐助模式的濟貧、義學等慈善,最終肯定會把錢用在買地出租、放貸、當地主收租子、放高利貸靠利息來維系。”

  “而在巴達維亞,因為土地所有制和貸款限制的關系,買地出租和放貸的模式都不適合,那么早晚要走到依靠行政力量收稅的模式。亦或者是濟貧院這個組織成為包稅人,通過包稅來維系資金的持續。”

  “但無論是在中原把慈善款買地收租放高利貸災年收地;還是在巴達維亞用慈善款買包稅權,或者動用行政力量增稅……卻忽視了那些需要救濟的人,本身就是現有制度的受害者——中原需要救濟的人,正是因為地租和放貸以及災年收地;巴達維亞需要救濟的人,正是因為包稅制和行政增稅。”

  “在中原,這種善舉的最成功的體現,是讓被救助者成為收租、放貸和在災年買地的地主;而在巴達維亞,這種善舉義學的最成功的體現,也是讓被救助者成為包稅人。”

  “而地主和包稅人,正是苦難的根源。”

  “所以這種慈善越成功,也就讓更多的人陷入苦難。”

  聽完這份小報告的瓦爾克尼爾一怔,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

  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冷汗從額頭涔涔而下。

  他之前只是以為劉鈺是個狂熱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前,荷蘭隨處可見的那種“愛國者”。

  這種人狂熱而不持久,癲瘋而易唆使。

  只不過,大順不是被法國放了一次血,就被放的徹底喪失了愛國熱情的小國,這種人背后的國家實力,讓簡單的狂熱和癲瘋,都變得格外可怕。

  然而從小報告說的這幾句話來看,這個人不止如此。這不是一個只會打仗的糙漢,也不是想象中的粗魯貴族。

  既不談人性,也不談道德,只是冷冰冰地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不屑,如同奧林匹斯山頂上的眾神在看人間的爭斗。

  這種人要宣慰南洋,必是個大麻煩。本來想著接待的時候,大局已定,對方并沒有做出過激的舉動,反倒是好似自己之前過分緊張了。

  可現在看來,這人實在是比自己之前想的還可怕,鬼知道這一次中國宣慰南洋,又會搞出什么不可預料的舉動。

  “總督大人?”

  打小報告的溫順地遞過去一張絲織手帕,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句話會讓總督大人這么緊張。

  “總督大人?您……您對濟貧院很在意?”

  再叫了一聲,瓦爾克尼爾才回過神來,接過手帕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濟貧院?不,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對巴達維亞濟貧制度的看法。如果中國的擴張派,都是這種思維方式,這將是整個基督世界的一場災難。”

  監視的人不懂,問道:“他只是說了一下濟貧院制度。”

  瓦爾克尼爾揚起疲憊的頭,反問道:“那么,用這樣的眼睛,去看稅制、貿易、以及我們在東南亞的統治呢?他可以看到可怕的東西,但我們沒辦法讓他只看濟貧院。”

  “好了,去吧,去繼續監視他們,看看他這今天到底都在做什么,繼續匯報。”

  “我要一切!他說的任何話,他在巴達維亞的任何行蹤,以及那些中國人在巴達維亞到底在干什么,任何小事都不要遺漏!”

  監視者雖不知道到底那句關于濟貧院的話,為什么會引得總督大人如此慌張,卻也知道這件事在總督眼里事關重大,急匆匆離開了總督府邸。

  傍晚時分,監視的人回來了,拿著一張記錄了種種事情的紙張,依次向瓦爾克尼爾匯報。

  “下午1點半,他派了一些年輕小伙子前往巴達維亞城南的華人社區,詢問華人的生活狀況。這些人應該不是軍官,也不是朝廷官員,而像是他的侍從。”

  “3點鐘,之前泊靠的科學考察船的船長和軍官,前往甲必丹連富光的莊園、也就是劉鈺現在暫居的地方。那里召開了宴會,不過是內部宴會,我們無法知道他都說了什么。”

  “5點鐘,在城南華人社區考察的那些小伙子返回了莊園。我們詢問了華人,那些小伙子詢問的問題五花八門。包括稅種、收入、稅收占據收入的比例、歷年來生意情況、這幾年直航貿易和之前轉口貿易狀態下生意好壞的對比。”

  “實際上,在濟貧院事件之后,我們就沒有機會接近他了。您知道的,他是大順帝國的欽差大臣,只要他不希望我們接近,我們是沒有辦法接近的。”

  緊張不安的瓦爾克尼爾拿過那張紙,單從這張紙上,似乎看不出什么。

  只看這張紙,似乎這就是一個比較務實的官員,并不像傳聞中廣州等地的海關官員那般,只是琢磨著多收一些賄賂、或者擺出一副天朝上國登船檢查必須讓船長下跪的高傲態度。

  但派到城南華人區的那些年輕人問的問題,讓瓦爾克尼爾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今天似乎看不出什么了,但濟貧院事件的陰影還籠罩在他的頭頂,如果明天就要進行一系列的談判,這將是個極為難纏的對手。

  誰知道他會不會根據城南華人回答的那些問題,又提出什么可怕的建議?

  帶著這種不安,明知道明天要和這種極為難纏的人打交道,需要好好休息,但一直到半夜,瓦爾克尼爾才算是睡著。

  可第二天一早,天才亮,就有人叫醒了瓦爾克尼爾。

  “總督大人!總督大人!碼頭上的中國軍艦正在升帆,準備起航。詢問他們,他們說是例行訓練,按照規定,補給完成后,他們不能夠在沒有炮臺掩護的地方長久逗留。”

  昨夜睡得不好,瓦爾克尼爾的頭有些疼,可聽到這個匯報后,就像是彈簧一樣彈了起來,連聲問道:“那么,劉鈺呢?”

  “他還在莊園休息。說是水土不服,身體有些不適,需要靜養幾日。大約二百五十名中國的陸戰隊士兵在莊園附近嚴陣警戒,其余人難以接近。一些人正在向城外的糖廠、以及沒有居留證的華人聚集的城西北趕去,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這種有些反常的舉動,讓瓦爾克尼爾驚出了一身冷汗。也不顧這是大清早,抓起旁邊桌子上的酒瓶,倒了一杯酒灌下去,讓狂跳的心穩住之后,即刻下達了命令。

  “告訴城中的軍隊,立刻集合。各處城門加強戒備。”

  “港中的軍艦也立刻起航,遠遠跟在中國艦隊的后面,不要過于接近以免出現碰撞,要隨時保持戰斗隊形。”

  “通知華人甲必丹和雷珍蘭,今天暫停一切公堂的活動,必須在總督府待命。”

  “派人去連富光的莊園,詢問侯爵大人的病情。”

  副官忙問道:“那么,是否要像上次城外烏衫黨暴亂一樣,讓全城進入戒備狀態?”

  “蠢貨!當然不可以!”

  罵過之后,副官剛要離開,瓦爾克尼爾又想到了什么,叮囑道:“告訴艦隊,在港口附近,如果中國艦隊有挑釁行為,要盡可能地忍耐,盡一切可能地忍耐。一旦起航后,不要和中國艦隊貼的太近,不要接觸就好。但也要防備中國艦隊的突襲開戰。”

  “讓城里集結的士兵,都集結在總督府附近。”

  副官得令離開,評議會的人也趕來匯報,詢問這件事該怎么辦。

  瓦爾克尼爾無可奈何地給出了一個解決辦法。

  等待。

  現在主動權完完全全在劉鈺手里,城外還有數萬處在爆發狀態前的華人,這些人還沒有被運送到錫蘭。

  城內劉鈺哪怕只有50個人,瓦爾克尼爾也不敢主動先把這50個人抓起來,或者先行開火。

  大順不是那些弱小的封建酋長,莊園附近的那250人的陸戰隊,當然不可能是大順的全部力量。

  這250人就算能打,但巴達維亞還有數百士兵,還有大量的土著士兵和雇傭騎兵,只要開打這些人占不到便宜。

  但這250人的背后,是個剛剛擊敗了日本、剛剛在西北方向狠狠咬了一口俄國、擁有上億人口的帝國。哪怕就算是奧斯曼水平,可荷蘭有本事在克里米亞打贏奧斯曼嗎?

  無故攻擊帝國的欽差大臣,那將是一場無休止、不考慮投入和回報比的報復。

  瓦爾克尼爾最怕的,就是劉鈺想要逼寇自重,或者獨走占據巴達維亞。

  這時候真的是生怕讓劉鈺找到什么借口,從而開戰。

  只能下令讓艦隊面對大順海軍可能的挑釁行為,盡量忍耐。

  因為劉鈺并沒有表達出直接的敵意,理由也給的很恰當:海軍只是例行訓練、他自己水土不服在莊園休息,不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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