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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零章 皇權最可信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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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大臣都笑了,劉鈺心道我壓根就沒想說什么“因噎廢食”之類的話。

  可皇帝都這么說了,自己不接話,怎么顯得皇帝英明神武、判斷準確、識人精準?

  只好故作一副尷尬地像是“因噎廢食”已到了嘴邊、又被他咽回到胃里的模樣。

  演了半晌,才道:“臣以為,這事兒其實很好解決。日本吃糖,糖賣不出去,就打一頓日本,讓他只準買本朝的糖;印度人也吃糖,糖賣不出去,就打一頓印度,讓其不準買英國的糖;波斯人還吃糖,那就打一頓波斯,不準其買荷蘭的糖,這就不解決了嗎?”

  旁邊幾個大臣都憋著笑,心道這番話我們也猜到你會這么說。鯨侯啊鯨侯,人家是外圣內王,你是死抱著霸道不放了。

  有一兩個知根底的,也覺得劉鈺滿腦子就是開戰。

  漕運改海運,開戰,只要沒有南洋的海上威脅,海運就安全;天災,便宜招兵、日后開戰,把災民往蝦夷等地運,或是墾蒙、墾西域;瓷器賣不進日本,商船被限制數量,開戰,打到把瓷器賣進去為止;如今更是連白糖紅糖冰糖,都直接琢磨開戰……真是,無語。

  也有的想,得虧絲綢、瓷器、茶葉等,好賣。若是這些東西也不好賣,或者人家閉關不買,勒令節儉,豈不是要從日本打到歐羅巴,就為了賣茶葉?

  這話別人說,多半會覺得實在暴論。但劉鈺在朝堂上天天講、日日講,這些人都聽麻木了,反倒覺得若劉鈺不這么想,才是大大的有問題。

  說完了常說的言論,劉鈺又道:“至于說商人求利無德,此事……前朝有優免的時候,多少人帶地投效,逃避正稅。有功名才優免,我也沒見他們讀圣賢書的,便比商人德高多少。”

  皇帝哈哈一笑,劉鈺舉得這個例子實在是不太好聽,但現實總不是那么美好的。

  李淦心道,朕還是了解你的,連你想說什么詞都想好了。你舉的這個例子,實是在朕的意料之中。看來你還真的怕這荷蘭人的話?還是覺得朕真的會因噎廢食?

  然而,實際上劉鈺還真不怎么怕瓦爾克尼爾說的那些東西。

  荷蘭是荷蘭、大順是大順,兩邊的情況根本不一樣。

  瓦爾克尼爾的擔心,在劉鈺看來,那就是一個自以為自己了解中國的外國人,用著荷蘭的經驗來理解中國的事務。

  對大順而言,手工廠起義反抗這種事,小事。

  相反,對內傾銷、小農破產、男耕女織解體,這才是大事。

  荷蘭不怕后者,反倒怕前者,因為荷蘭根本沒有后者;但大順根本不在乎前者,怕的是后者。

  雖然兩者是一體兩面,但荷蘭人下毒的方向,下錯了。

  劉鈺不是荷蘭人,很了解大順的情況,所以他搞得那些手工業工廠,有一條明顯的界:前期堅決不碰紡織業等“敏感”行業。

  大順不缺勞動力,也不需要搞什么圈地運動,就靠正常的兼并、甚至是抑制兼并政策下的無地流民,都用不了。

  就算皇帝現在腦子銹了,真的用了北派儒生的“三十年地租贖買政策”,實現了全國均地,那也不會缺勞動力。

  此時整個世界的蔗糖市場,也就能容納三五十萬工人,這里面還包括奴隸、砍甘蔗的農奴等等。

  實際上此時全世界的消費能力,純粹的制糖廠的產業工人,哪怕是現在沒有蒸汽機靠牛馬拉絞盤,最多也就容納個十萬人頂天了。

  而且各國都流行重商主義,高關稅壁壘,都想當只吃不拉的貔貅。大順拼了老命最多也就能容納個三五萬人勞動力。

  這點人,夠干啥?莫說不可能全都一起起義,就算一起來,三五萬人,朝廷放在心上嗎?

  所以劉鈺一直認為,此時的世界市場太小了,此時全世界可能都容納不下一個前蒸汽時代手工業工廠化的蘇南的生產力,甚至都不用整個江蘇。

  一省先工業化的本質,就是把國內的其余地方當殖民地,迅速瓦解掉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單就這一點,皇帝肯定是不允許的。

  朝廷制度的支柱,是小農經濟,誰當了天子都要想辦法抑兼并、穩小農。

  瓦爾克尼爾把巴達維亞那屁大的地方,刻舟求劍一般來惡心大順,實際上說句難聽的,就大順立國這不到百年,三五千人規模的起義,那叫事兒?少于四五萬、不能震動三州五縣規模的起義,都沒資格在史書上留名。

  手工業革命帶來的“皇帝眼中的危險”,劉鈺早就畫出了一條紅線,根本碰都不碰。

  而紅線之外的種種情況,哪里算因噎廢食,最多算是吃菜的時候菜上面沾了一塊鍋上的黑鍋巴。

  反倒是瓦爾克尼爾的話,反向會提醒皇帝,要對外擴張、奪取市場。

  因為,有些事走到這一步,皇帝心里很清楚,是退不回去了。

  退回去的路,無非就是北儒那一派的老生常談,井田制的種種魔改變種。

  顏元和李塨的那些三十年地租贖買之類的扯淡想法,不是不好。

  而是和“我要是力大無窮就能舉起泰山”一樣的、正確的廢話。不能說是錯的,關鍵是:結果很好,但是,怎么做呢?

  皇帝又不是王莽,怎么可能傻到走這一步?

  再說,就皇帝這性子,劉鈺也算是摸透了一些。

  哪怕皇帝想要退回到純粹的小農時代,復前明開國之舊制,把全國變成一個大農村,控制人口流動等等,也需要一步步地來。

  移民也好、墾荒也罷,都是為了緩解人地矛盾。而這,又需要錢,需要大量的錢。

  就像是劉鈺在日本談判的時候,與德川吉宗說的那番話:德川吉宗是想改革也好、是想退步也罷,總得先當幾年買辦,攢下錢。

  大順這邊也一樣。

  是進步也好、是后退也罷,總得對外擴張幾年、扶植一波工商,從而攢下錢。

  沒錢,啥事也辦不成。

  而且朝廷之前被劉鈺“坑”的,加上皇帝好大喜功的急躁性子,以至于攤子鋪的太大。

  又是西域移民、又是墾荒蒙古、又是西北拓邊,都已經辦了挺久了,錢也已經花了不少了,這時候也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不然之前投的錢等于打水漂了。

  尤其是皇帝見識到了一些商稅、買撲、壟斷等好處之后,看著自己鼓脹的錢包內帑,看著西域蒙古等地每年要錢的報告,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帝連“因噎廢食”這四個字都主動說出來了。

  重臣雖然只當是皇帝揶揄劉鈺的玩笑話,卻也明白皇帝自己把這四個字說出來,看似是嘲笑劉鈺,實則是暫時壓住這件事,給這件事暫時定性為“誰拿這個說事誰就是因噎廢食”。

  這四個字,畢竟出自皇帝嘴里,雖說開玩笑說猜到劉鈺會這么說,但卻沒金口玉言說劉鈺這么想不對。

  劉鈺借此鼓吹了一番擴張有利論,皇帝依舊沒有駁斥,就像是早猜到劉鈺會這么說一般,哈哈一笑了事。

  實際上這已經是整個大順朝堂的常態,鼓吹開戰的人天天講。

  一開始還有噴幾句窮兵黷武、霸道過重的,后來實在是噴都懶得噴了,習以為常,只當放屁。反正皇帝也沒說就要聽之言、行之事。

  皇帝笑過之后,也和平常一樣,只把那番擴張有利論的言辭當每天被人喊“萬歲”一般的日常,根本不順著這話繼續談。

  而是說起來巴達維亞事件對大順而言,可以借鑒的地方。

  “之前蘇州府織工齊行叫歇,雖立有永禁叫歇之碑,但只織、紡、繡等業。況且只立于蘇州府,別處難知,也未必知道如何處置此事。”

  “不曾見過,不知如何辦。到時候又像是長洲縣一樣,縣里的事,竟要到朝堂中討論。好在織工不過求加酒錢、計件工資。若是巴達維亞糖廠之事,等消息從蘇州傳到京城、朝會之后再傳回去,只恐事不可控矣。”

  “是以,朕覺得,日后興辦產業,開辦作坊,若舊有行業,一切照舊。”

  “而凡新行業,只可于直隸、松江、文登三處。別處不可興建。”

  “直隸、松江、文登,各有駐軍。即便有什么事,也好處置。再者,此幾地官員,也都熟悉工商之事,也好過那些不曾見過的去了兩眼一抹黑。”

  “就像是一直在西南改土歸流的官員,你讓他們去處置工商業等事,怕也處置不清楚。”

  皇帝說完自己的想法,言外之意也就是,巴達維亞的事,雖然看著嚇人,但那時因為荷蘭國太小,兵太少了。

  文登有小站大營,始終駐軍一萬五到兩萬的正規野戰部隊,還是海軍的駐地,陸戰隊也有不少。

  松江周邊如今也駐扎著八千人的野戰部隊,就是為了提防商人勢力過大的。皇帝是要松江的商人當做下蛋的雞、圈養的豬,自然要派人看著。

  至于直隸,那就更不用說了。大順數量最多的野戰部隊,就駐扎在直隸地區。

  在皇帝看來,瓦爾克尼爾的那番話,也確實有些可笑。

  確實,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市場從開普敦到日本,甚至可以說巴達維亞的糖,占到了全世界除東亞之外市場份額的三分之一。

  問題是這么大的規模,居然拉桿子起事的,也就幾千人。

  就算那些人全都起事,也不過一兩萬斬木為兵的。荷蘭拉不出多少兵,覺得這就是個大事了。

  對大順而言,一個世界貿易某商品三分之一產量的大行業,才不過這么幾個人起事,有甚可怕?

  三五千人的起義,多大點事?一個縣搞不好就能搞出一兩萬人的起義,而一個縣的地稅收入才多少?兩萬三萬而已。

  如今軍改之后,兵強馬壯。

  直隸地區將近十萬的野戰部隊,會怕幾千人的起義?松江地區的八千野戰部隊,以及文登威海大營的萬五野戰部隊,一旦發現了起事的苗頭,可以直接彈壓。

  皇帝至今還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東西在哪,即便只是隱約摸到了一點邊緣,卻還沒有那么清楚。

  大順從立國開始,對工商業的政策也算是相對寬松,棲霞地區的大量金礦業,就能看出來大順不擔心所謂的“好勇斗狠之徒聚眾恐生事端”。

  拿這個嚇唬大順,是嚇不住的。

  而真正可怕的、要大順王朝老命的、會讓小農破產、自然經濟全面瓦解的那些東西,劉鈺一直藏著掖著不讓皇帝看到苗頭。

  瓦爾克尼爾想嚇唬大順的想法不錯,但他是荷蘭人,不是天朝人,根本不懂天朝皇帝到底在怕什么。

  劉鈺琢磨了一下這幾個地方,忙道:“陛下圣明!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心里則想,刨去文登那個特使的畸形軍營經濟繁榮,只允許在松江和直隸興辦新興產業,也足夠了。

  松江有水運、海運優勢,是輕工業中心。直隸周邊就有大煤礦、北邊還有完全能控制住的大鐵礦,基本上啥新興產業的材料也不會缺。先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放在皇權指揮的精銳野戰部隊的監督之下,反倒是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可以慢慢的、偷偷的長大。

  戶政府尚書亦道:“臣以為,陛下之見識,實在深遠,臣等著實不及。如此一來,既可以不至事情難以控制,又可使得官員得以學會處置,更可使得不至過分壓榨。而且,日后士兵退伍,亦可有事可做,不至無業而生事。”

  皇帝卻立刻搖頭道:“凡退伍之士兵,若無產業,則或朝廷出錢使之移民西域、鯨海而墾荒。此事萬不可糊涂!”

  “海軍退伍之人,可隨船經商、出海。”

  “然陸軍退伍之人,寧可多花錢移民,使之務農有業、或置永業田、或為戍邊之府兵籍、或為良家子籍,斷不可為圖一時之方便入廠為工,而留大患于將來。”

  “此外,松江的八千駐軍,日后要注意輪換。要以家產為自耕農者、府兵、良家子為上佳。不可用災民募兵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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