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謬贊,此皆賴天子遠見、將士用力。”
劉鈺趕忙謙虛一句,把首功歸為皇帝。
一旁的杜鋒也是聽明白了劉鈺的謙虛,順著補拍道:“是啊。昔者夫差有伍子胥滅越之謀而不用,以致吳滅。可見若不是天子遠見,就算有伍子胥那樣的人物,也未必能勝啊……”
他這一句拍天子馬屁的話,直接拍的全場冷場。劉鈺心道得虧咱倆認識十多年了,也知道你是啥樣人,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特么和我有仇呢!
杜鋒也沒混過真正的官場,從翰朵里衛城出來就跟著劉鈺來了威海,這些年也多半在海上飄著,說話什么的當真是差得太遠。
冷場只在一瞬,就見李欗拉了一下自己的眼罩,大笑道:“看得出這幾年是讀了不少實學算學兵法以外的書,連伍子胥的典故都知道了呢。怎么,你得是想考科舉當狀元呢?”
還當著海軍之外的官員的面兒,李欗也是急中生智,把這個很可能被人參上一本的話,拉成了“海軍這群人都沒啥文化、好容易知道個典故就趕緊用”的方向上。
既給足了旁邊科舉出身官員足夠的面子,滿足了他們對海軍這群沒文化的軍官的優越感,也把這個問題玩笑化。
旁邊幾個聰明的也趕緊順著這笑話打了圓場,李欗又道:“我不懂海軍,也不懂海戰。可接手之后,毫無滯澀,可見鷹娑伯治軍之嚴。真可謂是有制之軍,無能之將,亦不可敗也。”
“父皇在信中多贊鷹娑伯之功,也說此戰居首功者,非鷹娑伯莫屬。治軍尚在其次,這有制之軍、換將尤可勝,當真足見鷹娑伯忠比日月、毫無私心。倭人投書相間,當真貽笑大方。”
又借著之前倭人故意用反間計挑撥的舊事,示意今天這事就是個沒文化的人拍馬屁瞎胡拍,誰要是不長眼去搞事情,那很可能是收了倭人的賄賂,沿用反間計。
笑著把這個小插曲遮掩過去,便要為劉鈺接風洗塵,一番推讓終究還是讓李欗走在了前面。
李欗心道我若走在前面,若在平時,父皇免不得又要說我不懂誰為首功,且我尚未封王,于禮不合。但對倭一戰,立大功者皆為鷹娑伯故舊,他也需表個態度,非是敬我,乃敬天家,父皇想來也喜歡這種態度,非是做給父皇看,實在做給大臣看,叫人堵上嘴便是。
如今的情況,可是微妙的緊。
只怕朝中也沒想到,海軍在此戰中竟能打成這番模樣,牽動的倭人數萬大軍一動不敢動,只能任憑進出。
朝中定會有“有識之士”,先琢磨著怎么提防自己的海軍。也虧得鷹娑伯先溜了,不然確實是個大麻煩。
只盼著這一次入京順利一些,不要鬧出自毀長城的鬧劇。怕就怕有人覺得倭國已貢,四周再無威脅,養這么一支海軍如此費錢,不如拆了。
現在他稍微熟悉了一下海軍的事務,終于知道什么叫花錢如流水,一艘戰列艦的造價,著實貴到離譜,二三十萬兩白銀就砸出一艘戰列艦,稍有不慎還可能觸礁沉沒,朝中有識之士若是覺得費錢,也不是不能理解。
有這錢,蠲免錢糧也好、救濟災民也罷,總是仁政。一艘戰艦,當也夠救一州之大災、存十余萬百姓了。
心里懷著這種戰后狂喜后的隱憂,只好走在劉鈺前面入了原本的釜山倭館,一行人魚貫而入。
在后面的陳青海悄悄拉了一下杜鋒的衣角,小聲戲謔道:“杜兄記得,日后就在海上飄著吧。你要是坐衙門,或是入京當官兒,被人玩死都不知道。”
杜鋒心里也琢磨回味了,心里知道自己可能差點因為一句話闖了禍,心有余悸道:“這特么怎么比在海上打仗還累人?我這不是順著大人的話說的嘛?大人要夸天子之遠見……”
陳青海嘆了口氣,心道廢話,你夸天子有遠見,今兒有遠見,明日沒有遠見那就是昏君夫差了?你敢保證大人的諫言,天子都聽?
再說,本來嘛,海上打仗多簡單?是不是敵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也不用擔心戰友在背后捅刀子。
如今可不是從前了,越是和大人親近,越不能太過親近,可又不能不親近。
太親近了,一群王八蛋盯著,流言蜚語一大堆。
不親近吧,還是一群王八蛋盯著,覺得此人毫無師生情誼,無情之輩,不可重用。
自己又不像是米子明那般,反正不管怎么辦,都會被認作大人心腹,那就直接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就當好明面的心腹就是。
兩個人嘀嘀咕咕地進了房間,依次坐下,杜鋒也老實了,一看赴宴的除了海軍里的熟人,還有一堆不認識的官員,想著剛才的事,嚇得一句話不敢說。
直到酒喝到一半,朝鮮女子跳舞讓氣氛活躍起來后,海軍這邊的人才開始活泛起來。
各自拿出精心準備的禮物,送到劉鈺手里。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在海軍軍官看來,劉鈺喜歡地圖、海圖、動植物記錄、兵法心得、作戰體會等這些東西,軍官們紛紛將自己準備好的東西送來。
或是蝦夷周邊的海岸線圖、或是測算的洋流圖、或是從米子到若狹再到萩城幾次交戰的經驗總結等等。
看到別人都送,杜鋒確定這沒啥問題,這才將精心準備好的蝦夷地從秋到春的季節變化記錄送過去。
軍官們都清楚,可能以后很難再見到劉鈺了。之前在威海不辭而別,今日這些禮物亦算是當日情緒的表達。
雖然不少人有資格跟著李欗一起入京受賞,彰功,封官,但肯定還會返回軍中。
而且有傳聞說,海軍可能要被拆散,不可能全都在威海。這些軍官之間都是同窗,相處將近十年,也都不忍。
明知道今日是個高興的場合,大家都立了功,征伐倭國成功,如李欗所言千秋僭越、一朝稱臣。
可這頓飯吃到最后,氣氛還是壓抑起來,倒像是送別一般。
李欗也能感受到這里面的氣氛越來越沉悶,但心里反倒覺得高興。從當初劉鈺離開威海,撂挑子不干他來接手,到現在征倭之戰打完,軍官們的情緒其實一直沒有釋放出來。
今日氣氛沉悶,也算是一個了結,總得有這么一天的,也總需要這么一個過程。
但見劉鈺可能也被這氣氛所染,很是多喝了幾杯,到最后似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剛才還在喧嘩吵鬧的軍官立刻停住了聲音,李欗心道這大抵便是威望吧。平日里這些軍官嘻嘻哈哈,一個個眼高于頂,至劉鈺起身,便無人喧嘩,甚至都知道劉鈺平日里是個喜歡和軍官打成一片喜好戲謔的人。
心中驚嘆,又不免想到自己什么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威望?即便自己有朝一日不再是總督海軍戎政,依舊可以讓這群軍官們如此敬重?
再一想,又覺得只怕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自己終究只是也只能是朝廷派來的總督,卻不可能做這些軍官的良師益友,劉鈺統軍的手段自己學不來,也沒法學。
一陣寂靜中,看似醉醺醺的劉鈺搖晃著酒杯道:“我不是文登人,卻把海軍基地選在了文登。既在文登住了將近十年,終繞不過去一個人。”
“戚武毅曾言:遙知夷島浮天際,未敢忘危負年華。”
“如今倭國已平,日后估計也不能叫倭國了,既要朝貢,那便要叫日本了。亦算可以告慰戚武毅之靈。”
“只是,夷島仍浮于天際。日后海波平不平,最終還是要看諸位的。只要天朝的海軍舉世無敵,藩屬就是一個比一個忠心;哪一日天朝海軍不如人,藩屬絕對是最先跳出來反咬我們的。”
“諸位不要覺得,日后便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了。”
“戚武毅還有句話講得好,封侯非吾愿、但愿海波平。但海波真的平了嗎?你我以及諸位,都是俗人,心里難免有封侯之愿,這也正常。有愿海波平之志的不封侯,那不是讓胸無志氣的人搶了位子?”
“封侯之志,諸位還是得有啊。四海大洋,我看怎么也容得下七八個侯伯子男!”
“至今為止,海軍還沒有一個因為海戰封爵的。這是好事,證明機會大把。”
“正是,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
“何謂有準備?諸君當繼續努力,一如既往,每日按時操練、不可松懈。將來若有戰,便是機會。”
有外人在這,有些話他不好說的太明白。懂得人自然懂,真正的心腹們如何不知道劉鈺的心思何止在日本?
本來有些沉悶的氣氛,被這句話又再度點熱,一些人心道然也,這也未必是壞事。大人入京,在朝廷里也能說得上話,日后我等的前途還是有的。
若是朝中全是一群瓜慫,沒有繼續開戰的心思,只怕我等就全要和心愛的戰艦一起變老,被船蛆吃了,化為腐朽。
杜鋒心道,大人這句話說得提氣,大人這次多半要升侯爵。真正的沒忘了舊人,那便是在朝中想辦法促使開戰,讓弟兄們都撈一些戰功。這才是真正的情分和念舊。
四海大洋,何止能容得下七八個爵位?
日本這一戰,海軍實在是還沒用力,對方就倒下了。這樣的仗,也確實不可能封太多爵。
不少人都想著,如今誰還有“遙知夷島浮天際,未敢忘危負年華”的志氣?若只是有這樣的志氣,混一輩子也就是個艦長。
心里也沒覺得朝廷摳門,舍不得封爵,實在是這些軍官自己心里也覺得,真要是伐倭一戰封一堆爵,那這爵位也未免太不值錢了。
想封爵,就得打仗。朝廷若不打仗,他們的前途可就沒了。今日能坐到這里吃飯的,哪一個沒有封爵之志?都是第一批艦長的老資格,也都是最盼著打仗的一群人。
世界就這么大。留給刷戰功換爵位的地方,可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