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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傳教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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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

  德川吉宗仍舊沒想清楚其中的關鍵,心道虎吃了狼,除非兩敗俱傷,可……

  “昔年荀文若以二虎競食之計,競食之食已有之。然若除非自己亦是猛虎,否則若是撲朔小兔,縱然二虎有傷,又豈能敵之?曹操傭兵百萬,故可以驅虎吞狼,坐觀其敗,無非削弱而已。”

  “可以唐人、荷蘭水軍之強,即便各有損傷,我等也難抵擋啊。欲要驅虎,必先有虎之爪牙。荷蘭若能勝唐,豈可稱之為兔?”

  大岡忠相卻搖搖頭,并不認可德川吉宗的想法。

  “殿下,荷蘭人所求者,固然是貿易。可若只是荷蘭人的貨物,我邦又有什么可擔憂的呢?”

  “呢絨,遠不如絲綢,本也難以售賣。蘇木、香料,就算敞開了賣,又能賣多少呢?”

  “我們怕的是唐人的絲綢、瓷器、紙張、桌椅等等諸多,可不是怕荷蘭人的呢絨、鐵棒、鉛塊和香料。”

  “如果荷蘭與唐人相爭,唐人難道還會和荷蘭人貿易嗎?唐人斷絕了荷蘭人的貿易,荷蘭人只靠香料和鐵棒,我們又能損失多少金銀呢?”

  “況且,唐人劉鈺壟斷長崎貿易,每年帶走金銀銅數百萬。這數百萬本就是要流出的,就算荷蘭人能把這些金銀全都帶走,又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此其一也!”

  當真是一語驚醒了夢中人,德川吉宗只是考慮到鎖國政策不可輕開,完全沒有考慮開關對象是荷蘭還是大順的區別。

  大岡忠相的計策,在其看來,正打在了關鍵處。

  的確,如果荷蘭人和大順開戰,那么荷蘭人就沒法從大順拿貨。

  無法從大順拿貨,就算荷蘭人敞開了貿易,就靠荷蘭人自己的貿易品,能不能賺走本該被劉鈺帶走的金銀都難說。

  所以,日本可以給荷蘭一個極好的條件:日本斷絕唐人貿易,將唐人所有的貿易信牌,都給荷蘭人,使得荷蘭人每年可以來日本的商船數量增加數倍。

  荷蘭商館的人,幾乎每年參江戶的時候,都會提出擴大貿易的想法。

  莊稼不收年年種,荷蘭人也是如此,幕府不許年年提,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已經提了百余年。

  這既是荷蘭人日思夜想的,對日本也沒有實質性的損害,倒是的確可以以二虎競食之計。

  德川吉宗既是幕府將軍,可能在經濟問題上想的不是很清楚,但在陰謀詭計上卻是精通。

  他已想到,到時候召見荷蘭商館的館長,只說大順要求壟斷貿易、讓日本驅逐荷蘭人,只允許大順進行貿易。

  這件事,荷蘭人就算去問大順那邊,就算大順說并非如此,荷蘭人也不會相信,認為這是欺詐,一旦做成了就會翻臉。

  每年荷蘭人能從日本帶走不少金銀,這么大的誘惑,加之百余年一直孜孜不倦的要求日本擴大貿易的要求,在可行性上,確實是大有可為的。

  德川吉宗松了口氣,他最怕的就是劉鈺的海軍,因為劉鈺可以在日本的任何一處選擇登陸。

  而土佐的事又證明了,劉鈺有各種各樣的姿勢,讓農人商人做和奸,層出不窮,蠱惑性極強。

  可恨的是幕府這邊并沒有能與之抗衡的水軍,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劉鈺到處亂竄。

  這就導致了整個幕府針對大順可能入侵的防守戰略,就必須要被劉鈺牽著鼻子走。

  因為……信上,劉鈺就很“好心”的告訴德川吉宗,最好是把武士們分成幾個機動兵團,分兵把守各處,否則他就會乘軍艦到處登陸,從長崎到土佐、從和歌山到仙臺,只要他想去,可以處處插“仁義”與“替天行道”之大旗。

  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就這么說了,卻又不敢不信,只能像是耕田的牛一樣,被劉鈺在前面牽著鼻子,那還打什么?

  這也正是德川吉宗被劉鈺氣的頭疼的地方,簡直就像是戲耍,不但要打他,還要好心教他怎么防守。

  狂妄到這種地步,可見自信到了何等程度。

  五百人能搞的土佐一片狼藉,那若兩千人呢?

  兩千人,就得至少六七千方敢野戰,六七千人,至少也得是四十萬石的石高,各藩大名又有幾個四十萬石以上石高的?

  船若順風,一日夜百里,士兵又不困苦。

  照著土佐那種情況,十天就能攻下一座城的效率,還能把百姓全都弄成和奸……也就只能按照劉鈺給他“出的主意”,將武士們集結起來,分成六七個野戰集團,都有能和兩千大順軍野戰的能力,分散部署在各處,以抵消大順以船運兵的機動速度。

  劉鈺有船,有制海權,這兩千人可以當五萬人用。那里虛弱就往哪里跑,反正你抓不到,而他又在土佐證明自己真的可以攻城。

  大岡忠相的二虎競食之計,在德川吉宗看來,正打在了劉鈺的破綻處。

  只要荷蘭艦隊出面,劉鈺就絕對不敢帶著陸軍運輸船到處跑,那么自己這邊就可以集中兵力,專心防守九州島即可。

  不管是走琉球,還是走朝鮮,大順必定會登陸九州島,這是不需要考慮的。

  數千人的軍隊或許可以乘船亂竄,但數萬大軍只能走對馬老途,似別無他法。

  而且,只要荷蘭人出兵,那么大順就不敢冒險渡海,以免被荷蘭人截斷退路,成為甕中之鱉。

  越想越覺得可行,正要大加夸贊大岡忠相,猛然一個想法一下子冒出,就像是赤壁火攻之前的那個西北風的旗腳,讓德川吉宗心口猛然一疼。

  “唐人既有準備,劉鈺、史世用之輩十年前就埋伏于此。再者,以劉鈺之能,豈不知琉球事?難道真的是今日才知?”

  “非是今日才知,而是今日方才準備好。他既來,定是有備而來。唐人若不日渡海,荷蘭人縱然有心,又哪里來得及?”

  “土佐事,你亦非不知。劉鈺兵不過五百,土佐便不能敵。唐人若有萬人,在冬日前登陸,荷蘭人又豈能在冬日前抵達?”

  “此計雖妙,只恐來不及啊。”

  大岡忠相剛才只說了個其一,正準備把這二虎競食好處的二三四五六都說出來,就聽德川吉宗這么一說,心下也是一沉。

  德川吉宗又拿出劉鈺的書信,將劉鈺“陽謀”,教他如何防守的那番話念了一遍,說道:“如此張狂,此人大才卻非那種夸夸其談之輩,謀而后定,若如毒蛇,數年前便已盯上我。隱忍數載,只等此時此刻露出獠牙。我只恐……我只恐他連當初改鑄金銀之事,也是為了今日一戰的賠款啊。”

  “他去琉球,絕非因為才知道,只怕早就知道,不過是師出有名而已。毒牙已伸、惡信已吐,縱有捕蛇者,亦來不及啊。”

  大岡忠相沉默片刻,知道這件事唯一的轉機,就在荷蘭人身上。劉鈺既然敢在信上這么寫,又在土佐做出了好大事,便是證明他真的可以這么干。

  丟失一兩座城池,問題不大。今日丟了,明日多回來就是。

  可劉鈺在土佐的事,不一樣之處就在于,一旦這城丟了,就奪不回來了。

  因為奪回來的,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城了,而是充斥著數萬“刁民”、“和奸”的一揆之城。

  島原之亂,集結十余萬武士方可剿滅,人要換種,一個不留。若是幾十處島原之亂呢?

  劉鈺不是切支丹教徒,可他有比切支丹教徒更可怕的東西——仁義。

  切支丹教要做事,還要先花時間傳教,就算傳播力極強,也得個十幾年才能搞出島原之亂。

  劉鈺用仁義搞事,連傳教都不用。

  因為從遣唐使開始,已經傳教千年了!

  當年山崎闇齋的關于“生擒孔孟”的話,聽起來不應該是感覺到喜悅,反倒應該感覺到危機。

  因為……他的弟子能問出這個問題,本身就證明思想已經混亂。

  如果思想不混亂,沒有疑惑,又怎么可能去問這個問題?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有惑,方有問。

  如果這是一個不需要思考的問題,弟子吃飽的撐的,去問屎好吃還是飯好吃?

  山崎闇齋只是解答了弟子的疑惑,這反倒證明很多人心存疑惑:若孔子為主將、孟子為副將來攻,是投?是戰?

  換言之,仁義高于主權?還是主權高于仁義?正因為搞不明白,所以才問,這才是最可怖的地方。

  再換個說法,周武王伐紂,到底是跟著紂王干?還是面向武王投?這個問題本就是無解的。對農民來說,德川吉宗自己心里還是有數的,自己就是紂。

  如果現在要這么干的,是切支丹的南蠻國,或者是荷蘭國,德川吉宗并不緊張,打就是了,死不投降,能奈我何?

  百姓再怎么樣,也會對赤發碧眼的南蠻人心懷恐懼,而且鎖國多年,天主教徒基本死光了,再怎么樣也不會搞成土佐那種“替天行道”的模式。

  但儒家仁義,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像是一些知名儒生,如太宰春臺,甚至認為神道教是從唐國傳來的,非日本之所舊有。

  既然神道教也是從唐國傳來的,儒學也是從唐國傳來的,那還糾結什么?舍棄神道教,罷黜神道獨尊儒術得了。太宰春臺的想法,又非一人異想天開,而是有極強的基礎的,不少儒生對此都頗為贊同。

  傳教傳到了這種地步,又加之五公五民的改革,德川吉宗很清楚,整個日本已經是一個堆滿了薪柴的大火堆了。

  就算他知道大順的賦稅也就那么回事、大順的仁政也不見得比他高到哪去,可架不住劉鈺根本就是管殺不管埋——德川吉宗覺得,真占了日本,劉鈺只怕要比五公五民還狠,但沒占之前,喊喊三十稅一的口號,那還不容易?

  再想想明末之事,心道你們的李自成不是也喊過均田免糧?卻不見大順如今免糧!可當時喊的時候,萬民影從,簞食壺漿,之后的事誰又知曉呢?

  這口號,偏偏劉鈺真的可以喊,此才是最難辦之處。反正劉鈺若無侵占之心,別說三十稅一,只怕均田免糧他都敢喊。

  荷蘭人來得及嗎?只要來不及,劉鈺就能讓幾十座城都亂起來。德川吉宗想著荷蘭人,再想著劉鈺,不禁想到了荷蘭人曾說過的那個故事,南蠻古之名將,漢尼拔縱橫羅馬……或可,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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