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是否有用,要看到利益。
這本漢譯之后的《國姓爺合戰》,放在這一次群臣給皇帝的賀禮之中,只能算作一類不尋常的禮物,卻算不上唯一的不尋常。
既是皇帝過生日,諸如祥瑞之類的東西,自不會少。各種貢品,平日也都見得多了。
但這一次,除了劉鈺送來的一堆古怪禮物之外,還有另一些別樣的禮物。
一本參謀部的人編寫的《訓練操法詳晰圖說》,將劉鈺提出的戰術體系詳細化,配以圖譜,直接可以作為日后軍官學校的教科書。
一冊朝中大臣投其所好編纂的《西域地名古今考、請復漢唐舊名疏》,參閱了大量的漢唐古籍,將西域如今的地名和舊地名一一對應,請求把西域的地名改回漢唐時候的舊名。
這些和往常不同的別樣禮物,還有不少。但最特殊的,還是劉鈺送來的那些,已然是堪稱古怪了。
股票,白銀,玻璃,以及那本《國姓爺合戰》的漢譯本。
漢譯本不算太厚,就是一出戲,幾折而已。
剛送來的時候,李淦就看過了。史世用的文化水平不夠,但是康不怠潤色之后,拱火言辭那是駕輕熟就。
等著史世用回京,又把在江戶的一些見聞、言論一說,李淦的火氣騰的一下就上來了。
這時候又叫太監把這本書拿來,他的火氣早就消了,此時想的便是等待劉鈺那邊準備就緒,將這本書發于群臣,捅破琉球雙面朝貢的窗戶紙,看看群臣們又會有什么樣的說法。
隨便翻了幾頁,再度又看到那幾句極為拱火的地方時,太監回稟說劉鈺巡查完了京營軍改的情況,前來復命。
李淦也沒把書收好,就叫人宣他進來。
免跪之后,李淦先問道:“卿自大沽口一路來,又去巡查了京營,有何感想?”
若說感想,劉鈺還真有不少。
在沒入京營之前,就已經有不少了。
大沽口炮臺的修筑,他是支持的。這看上去是個面子,有這錢不如花在海軍身上,但考慮到和法國的接觸談判,這個面子還是要做的。
除此之外,便是軍改已經略有成效,京城的一些部隊已經配發了新槍和刺刀,青州軍打散之后帶動了京營。一些京營的外表本就看起來不錯,換裝槍械之后,至少看上去像是一支線列兵了。
一些青州軍常聽到的軍歌,也在京城聽到過。甚至一些發牢騷的軍歌,也沒有禁絕,有那么一絲滋味了。
等真正入京營轉了幾圈,發現也還真的可以。
練兵處練兵,練兵過程中,沒有裁撤的軍官,按照級別去學習。考核不成的,便淘汰。
只有混到了四品以上,才不用去學習,真正打仗的時候靠參謀們指揮。
影響軍改速度的,就只剩下槍械了。現在京營加上青州軍的那部分存量,也就三萬支新槍,但是這三萬人已經基本操練出來了。
本身京營還算能打,軍紀也還湊合,還沒有完全爛到根子里,改變一下戰術體系的事而已。
將見聞大致一說,皇帝便把那本《訓練操法詳晰圖說》扔給劉鈺。
“這上面的內容,朕看了看,大可推廣做軍校課程使用。你也回去看看,若有什么不足之處,只管說。”
劉鈺看都沒看,便道:“臣之所學,已經盡數教完。既然是他們編寫的,臣以為,看亦可,不看亦可。”
之前就已經說過,自己所學已經盡數傳授,這話本來也是真的。很多細節的東西,要靠實踐經驗。但整體思路就是那么回事,最優秀的那批人也都理解了戰術體系的思路,圍繞著這個戰術體系編寫的教材,也不是一拍腦袋就想出來的。
參與編寫的人都有帶兵經驗,集思廣益,保證戰術體系和思路沒錯,那就不用看。
再說劉鈺也得讓皇帝知道,在陸軍上,自己真的是無汁可榨了,不用擔心自己藏私什么的。
至于若是搞出來米尼彈和膛線之后的戰術變革,那是劉鈺藏給自己的,自然不會說這些。
皇帝聽劉鈺這么一說,心里也是愉悅,笑道:“雖是如此,你看看也好,這書終究有你的心血。”
“你的兵工廠辦的不錯,但是軍改之后,弓、刀、甲胄等,以此為生的工匠都沒了活計。而且只靠那座兵工廠,也不能供應數十萬軍改之用。”
“朝廷也要試辦,你可調撥一些熟練工匠前來。”
這事劉鈺早有預料,但皇帝的話,劉鈺還是小心地提醒了一下。
“回陛下,調撥工匠前來,此臣分內之事。但若說這是臣的兵工廠,臣實不敢當。這兵工廠,陛下的股才是最大一份。而且,還有其余商賈的股份,這怎么能說是臣的呢?”
股份制的公司,李淦不是太了解,也不好說到底是好是壞。現在還看不出來。
至少從劉鈺的介紹來看,似乎只有好處,沒有什么壞處。
他倒是知道英國人砍過國王的腦袋,但此時朝中對西洋人最了解的是劉鈺,李淦對西洋的了解也是從那本《西洋諸國略考》中知道的。
既然掌握著信息壟斷權,劉鈺對英國那場砍國王腦袋的定義,就是“教案”,絕口不說是一場資產階級革命,而只說是一場宗教斗爭:此若佛道之爭爾。
帶來的后果就是,皇帝本就對天主教甚為不滿,看過之后更是下了大決心一定要禁教。
有意思的,是李淦對克倫威爾的批閱:“有人君之能,奈何子嗣孱弱,是故二世而亡。此人杰也。譬如本朝,太宗傳位于高宗,則穩固矣”。
讀史使人明智,李淦又不曾真正去過英國,只能從劉鈺歪曲的書中去理解。
里面又不說資產階級的崛起,只說是封建制下國君被大夫架空、新教清教圣公宗沖突不斷,站在這個角度去理解問題,皇帝看問題的視角也就大為不同。
至于松江搞了這么一堆股份制的公司,李淦眼中看到的不是危險,而是兩件事。
其一,海關征收的印花稅,以及日后玻璃等新產品的征稅模式,單單是印花稅一項,便使得松江海關今年的賦稅暴增。
其二,便是股份制公司就可以讓皇室賺錢,又不用擔心出現前朝太監收稅民怨沸騰的景象,又可以杜絕全面官營貿易帶來的種種反對。
現在劉鈺再度重申這件事,李淦笑道:“其實,朝中也有人建言,火器者,國之重器。商人重利,不可經營,當收歸于官有。”
劉鈺大驚,正要反對,李淦卻先道:“不過,朕也考慮過。這里面也有內帑的股份,再說還有其余商賈的股份,已然作價,各持股票。若想收歸官營,未嘗不可,只要出錢把股票都買走即可。若不然,朕手里的所有票據,都要化作一張張廢紙。”
“估計如此一來,商賈聞到風聲,定然風聲鶴唳。不只是兵工廠的股票,那些冶鐵廠、玻璃作坊等,都要紛紛拋股。”
“這自然不好。只是……國庫花錢買槍,朕卻是最大的股東,這倒像是朕在謀取私利。”
劉鈺心道,你不想謀取私利,那你直接用內帑的錢把兵工廠的股份全買到手唄,一分錢不掙多簡單啊。
“陛下,臣以為,這非是陛下想取私利,而是以此作為監督。若是官營匠造的,反不如威海兵工廠的。質量不如、價格更高,自然也就拿不到訂單。陛下掌握兵工廠的股份,不是為了謀取私利,而是為了防備上下貪腐,欺上瞞下。”
“前朝西法黨,開出過十幾兩銀子一套的盔甲,也開出過天價的西洋銃臺棱堡。至于西法黨之外,官營軍械,也多糜爛不堪。”
“整頓吏治,今日整頓,明日又爛。不若留一處官辦之外的,也好知曉造價。若是官辦的既便宜,質量又好,那威海的兵工廠自然破敗,工匠便都去了官辦的。若其質量不好,造價又高,那陛下在威海的兵工廠,也正好督促如鞭。”
“這實在不能說是陛下為了取利。”
先找了一個道德的高點給李淦扣上,免除了李淦對“天子道德問題”被攻訐的擔心,李淦暗暗點頭,心道這倒是有些道理。
只是……
“只是,朕還有一處有些不懂。這股份制是要分紅的。顯然是得利的。于私,朕應盼著價貴;于公,朕應盼著價賤。”
劉鈺回道:“只要這分紅的錢,比官辦貪腐的耗損要少,那便即可便宜,又保質量。若天下吏治絕無貪腐,陛下貴為天子,便是那些股本都折損了,不但不憂,反而該大喜才是。”
吏治問題,幾乎是無解的。過手貪腐,也根本無法根治,劉鈺說到這個點上,李淦一琢磨,倒也是。
揭過兵工廠一事,李淦又道:“你搞的這些股份制得作坊,朕有些想法,也不知對是不對。”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河東兇亦然。”
“民可移、糧可調,但富戶手里的白銀卻不好動。無銀,很多事便做不得。國庫又沒那么多的錢,朕的內帑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按你所言,這錢要動起來才好。朕原本不解,現在看來,似有些體悟。”
“若如遼東,人少地多,一直難以開發。若想開發,則要錢。錢,或出于國庫、或出于內帑、或出于遼東富戶。”
“然而遼東富庶者少,江南富庶者多。這等股份制公司,便可集結財富,移于遼東。如此,朝廷不花一分錢,便可移民千百。”
“此番在遼東開辦冶鐵作坊,使得許多人窖藏的銀子從松江到了遼東,民有鐵器、國有賦稅、白銀流通,實無壞處。”
“況且,股份制公司,使得財富分散于他人,又能使民間財富聚攏。縱然有人起異心,其余人也不會同意。如此分散合聚,似大為有利。”
“但,商人重利,又不可不防。若商人巨富,又恐兼并土地。是以此事不好在全國推廣。”
“我看,何不于松江試行,出臺法度,也方便管轄、稅收。除松江外,別處均不可。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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