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才念了幾頁,朝堂上已經亂了起來,禮官和御史們斥責了幾聲要求安靜,這才一直把聲音隱忍到了長長的奏疏讀完。
一讀完,一群人就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這是要干什么?
軍改,軍改,這改的步子也難免太大了吧?
這么改一下,兵政府還剩下什么權力?
海軍部又是什么東西?天朝需要海軍嗎?
自古以來,天朝就不需要海軍,搞什么海軍部?
皇帝這不會是要學前朝永樂,要內帑控制貿易吧?要是這么一搞,豈不又是遍地走私、海賊泛濫?江南貿易,每年得銀千萬不止,皇帝要是控制貿易,必為天下大患。
還有這個練兵處、參謀部、軍校……兵政府已經沒有了武選司的權責,那兵政府留著還有什么用?
天佑殿已經搶奪了不少權柄,難不成皇帝要把兵政府裁撤掉?
為什么非要軍改呢?
直接買一些新的火槍,換裝不就好了?
改成這個樣子,有甚么區別?
一朝的人都聽的滿頭問號。
有不解的,有震驚的,有驚慌的,也有憤怒的。
然而皇帝卻根本不給眾人今天就討論的機會,一擺手道:“此事待鷹娑伯回朝再議。一會會將此奏疏抄寫,卿等可先回去仔細琢磨。”
“散朝!”
一聲不容置疑的退朝,讓所有人的話都憋在了肚子里。
數萬字的奏疏,林林總總,涉及到各個方面,只聽了一遍也都沒聽全。
但是既然能站到這個位置,哪一個都不是易于之輩,都是全天下兩萬萬人中選拔出的人尖子,不說都有過目不忘之能,可還是能夠抓住關鍵的。
退朝之后沒幾日,這封奏疏就引發了數十份,交予各個大臣、勛貴等,讓他們仔細讀讀,也備過些日子的大廷議。
一眾平日里翻云覆雨的大臣們全都懵了,這軍改的想法,到底是皇帝授意劉鈺的?還是真的是劉鈺提的?
若是以往,這件事很好反駁。
祖宗之法不可輕變,兵者國之大事,亂改要出大問題的。
但是這一次西域之戰,打的實在是太出乎朝中意料了,不聲不響的青州軍就真的打出了這么可怕的戰果。
有此戰果作為支撐,從這個方向上反駁,就毫無力度。
想要反駁,總要找到切入點。
然而切入點應該在哪?
等到奏疏下發到各個大臣手中之后,對照著上面的內容,海軍部的事直接無視,只看關于陸軍軍改的內容,就有些難辦。
若想反駁,重點就在于奏疏上的這一系列軍改是否有必要?
如果只需要換裝槍械、采用新的陣法,那么完全沒有必要動兵政府的權柄嘛。
但要這些,需要找到知兵的人反駁,尤其是執掌大軍的大將。由他們的嘴中說出反對軍改的話。
這個大將,不能是勛貴。
因為對勛貴來說,這次軍改對他們而言不但無害,反而有益。
至少可以保證勛貴始終擁有一定的地位,不用擔心弄成前朝那樣徹底喪失話語權的地步。
找一直鎮守西北的制將軍江辰,江辰卻閉門不見客,根本沒有私下表達任何的態度。
這么一改,肯定要觸動很多人的利益。
在外駐守,喝兵血、吃空餉這樣的事,實屬正常。
但在外駐守的,又沒有資格參加廷議。
有資格參加廷議的,喝兵血、吃空餉這樣的低級手段,他們已經用不到了。
京城最重要的京營,情緒很是穩定。
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對他們而言,只要不動自己的土地特權,那愿意怎么變就怎么變,毫無關系。
無非就是以前要練火繩槍配合長矛陣,現在改成了純隊的燧發槍,區別不大。
而且軍改上的軍銜制度,又可以提高他們的收入。
京營穩定,從西部返回駐扎在京城的青州軍,就更加穩定了。
對他們來說,更是沒有任何的影響,甚至他們還有可能被提拔為一些練兵處的小官,前往各地操練新軍。
此次軍改也不包含遼東以北的府兵,他們的血稅特權仍在,而且向來也不歸兵政府管轄。
觸及利益的武將,是各地的鎮守正總權,因為他們是最容易喝兵血的。
可是他們既沒資格參加廷議,也沒能力振臂一呼,攻入京城清君側,主要是打不過青州軍,也打不過那群良家子為主的京營。
兵政府上下都感覺到獨木難支,明顯看得出皇帝這是準備把軍權牢牢地抓在手里。
至于抓在手里要干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練兵處一旦設立,每年操練定額的人數,定期退伍制度,使得喝兵血只能在練兵處這里喝。
然而練兵處的官職太小,而且集中訓練,喝兵血很容易事發。
一旦練兵完成,就要集結成營,整編訓練,安排在各地駐守。
在各地駐守,喝兵血也不容易,皇帝肯定會派人隨時巡查檢閱,輪番入京。
長遠來看,整個軍改計劃是讓全國保持一支二十萬的常備軍。
另起爐灶,待全部軍改之后,每年可以省下數百萬兩的軍費,長遠看又沒有辦法說這勞民傷財。
短期來看,軍改的步伐也不是很快。
參謀部之類的只是先搭建起來,前期練兵處也只是操練三五萬軍隊,舊有的部隊會慢慢進行裁撤,亦或是遴選之后開赴西域、遼東等地屯田。
若說錢財,積累下的平準的軍費,省下來不少,西域的平定速度遠超眾人意料,國庫里現在是有錢的。
若說軍備,威海已經有了一個兵工廠,既可以造槍又能鑄炮,給出的價格也不高,也就和現在軍中使用的火繩槍略高一點點。
若說人才,之前的青州軍里,軍官比例嚴重超額,很多人都可以提拔出來作為營連軍官,或者作為練兵處的軍官。
而且本身又有營學三舍制,更換教材,變更側重點,這也不會有太大阻礙。
一時間反對軍改的人都慌了神,不知道該從哪里反對。
如果說要防備藩鎮之禍,可這一次軍改確確實實把軍權收歸了中央,指揮權在皇帝的手中。
總參謀部或者叫樞密院,一旦設立,實際上還是文官掌軍,只是此文官非彼文官,區別在于出自實學三舍法還是科舉法。
不是說學過怎么算數幾何就算武將的。
有戰功的老將們在參謀部鎮場面,其實并沒有兵權。
兵權實際上牢牢地把握在了皇帝的手中,出征的時候任命大將統籌,新操練的軍隊都是正規的常備軍。
又因為操練都是相同的操典,真正作戰的時候也能直接統合在一處。
軍改之后巨量的后勤需求,又使得沒有中央的財政,誰也養不起一支這樣的軍隊。
軍官們也不會轉為文官,只是武德宮的人才依舊還有轉文官、摻沙子的機會。
固定的練兵處,又使得各處操練的新軍,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陣法就那么幾種,連號令都是一樣的,空降過來掌軍也不是問題。
都說兵將分離會造成戰斗力下降,問題在于這樣的軍隊就算戰斗力下降,對周邊勢力也是碾壓的。
平準一事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都覺得劉鈺打的那叫什么仗?可偏偏就是能贏。
沒有劉鈺,小策凌敦多布就能沖開方陣了嗎?
軍校開辦在京城附近,基層軍官都是天子門生、勛貴庶子,就算某地想要造反,基層軍官憑什么聽命呢?
兵政府尚書回去琢磨了好久,總覺得這像是宋時的樞密院,似乎路子也是要沿著宋時的制度走。可再仔細一想,又不太是。
兵政府日后只怕要淪落到元豐改制之后的慘狀,管管車馬、儀仗,完全成了一個空殼子?從土木堡之后延續下的慣性,真的要被打碎了嗎?
從威海返回京城的劉鈺,也是閉門不見客,杜絕了一切風聲,就等著那場大廷議。
這場廷議,雖說皇帝應該是支持的,但如果說不出個子午卯酉,甚至在廷議中一敗涂地,皇帝的面上也不好看。
如今有了一個鷹娑伯的爵號,他也算是真正有資格參加廷議了,而不是如之前一樣只有旁聽的權力。
封爵之后就先來這么一個重磅炸彈,皇帝肯定會抓住機會,讓劉鈺做得罪人的孤臣。
躲著旁人的時候,好容易回到了京城,并沒有躲著一直困在齊國公府里的田貞儀。
這件事他也悄悄寫了信給了田貞儀,田貞儀的回信里,仍舊如平常一樣管他叫三哥哥。
信上的內容倒也簡單,只是告訴劉鈺,死咬住一件事:
不要說這件事對陛下集權有好處,因為陛下不傻,有沒有好處陛下比誰都清楚。
也不用說這件事可以增強軍力,因為平準一戰已經證明了。朝中大臣不是瞎子,他們也不會從這個角度反對。
只要抓著一件事,那就是這次軍改,對勛貴、良家子、實學三舍法出身的人有好處,那就夠了。
誰支持、誰反對,要弄清楚。
廷議本就是吵架的地方,不要試圖去說服反對的人,只要抓緊那些支持的人。
本朝沒有宰相,也沒有三省。
陛下假裝有,以維系自己是與儒家士大夫共天下的假象;朝臣假裝有,以維系自己是可以做錚諫鐵骨君臣共治的假象。
誰都知道沒有,但都假裝有,裝的久了,騙的自己都信了而已。
最終拍板的還是陛下,陛下需要的不是三哥哥說服所有人,只是希望看到朝堂上有不少的人支持,留一個廷議過了、很多人支持的顏面即可。至于也有很多人反對,那將來恰恰證明了陛下眼光獨到力排眾議,就像是黑暗最能襯托光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