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話我聽明白了。這靖海宮官學,就是個池塘。一群瞎子要吃魚,池塘里自然是有魚的。等到哪天瞎子睜開眼了,要吃蝦米、螃蟹、老鱉,這池塘里其實也有?”
劉鈺撫掌大笑道:“知我者,仲賢也!就是這么個意思。”
“這實學與圣人之學的區別,就在于圣人之學在于怎么解讀,沒有圣人便沒有圣人之學。而這實學,則是可以自己發展,邏輯演繹的。學了幾何原本的前幾卷,琢磨琢磨,天縱之才也一樣可以琢磨出后幾卷。所以,這實學不需要圣人這樣的老師,需要的只是把怎么思考的方式學會。”
“學了全套力學和幾何微分積分的海軍軍官,退役之后可以演算出更多的前所未有的學問。或許,咱們若設了科學院,這科學院的第一個本土院士,便是個退下來的海軍軍官。”
康不怠想著劉鈺以前說過的話,問道:“陛下不是也曾說,有興辦科學院的想法嗎?”
這話讓劉鈺忍不住笑了。
“話是沒錯。可歐拉來了,誰能聽懂他在講什么?國朝此時有幾人能與之探討三體問題、月球軌道?所以要興辦實學學堂,確保羅剎國宮廷內亂的時候,把這些人叫過來,有人可以聽得懂。”
“只有先生,卻無弟子,叫他來教代數算數,無甚意義。”
康不怠自然不懂什么叫三體問題,不過劉鈺到底要干什么,他大約已經明白了。
借興海軍之名,實際上要興的是實學。
想著劉鈺擔心要不到足夠的錢,康不怠寬慰道:“公子大可放心。錢應該是能要到的。公子可知當年蘇東坡評價衛青的話?衛青這樣的奴才,也就適合給人舔痔。大人武德宮出身,在朝臣眼中,亦是衛青這樣的幸臣、奴才,陛下非要維護,擔罵名的也就是陛下而已。只要陛下有心,這事也不用公子出面,定是能做成的。”
聽起來這像是侮辱,可實際上真的是寬慰。
劉鈺心情略微放松,大笑道:“或許吧。只是當皇帝的,誰也不愿意擔一個漢武帝這樣的殘暴的名聲。誰都想做宋仁宗啊,無人愿當秦皇漢武。對了,之前我讓法國人給我帶來的書,帶來了嗎?”
幾年前法國人交貨軍艦的時候,劉鈺花了大價錢囑托法國人帶幾本很重要的書籍。
康不怠不懂拉丁文,只能算是認識幾個單詞,卻知道這幾本書劉鈺很看重,至少比操練青州軍也看重。
“帶來了。我一直仔細收著呢。”
回到房中,康不怠從一個鎖著的柜子里面,翻出來了一本1725年,牛頓去世前兩年出版的第三版《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厚厚的一本,約莫有個六七百頁。
劉鈺囑托過康不怠,若是這些書到了,或可找人嘗試著翻譯一下。
徐光啟說,欲要會通,必先翻譯。
只是這幾本書翻譯起來實在太難。
“公子,我常聽你說過這本書。也聽你說過,這書里的內容,有不少已經教給了別人。譬如力、慣性之類的東西。公子已經囊括了梗概,現在還要把這本書都翻譯完嗎?”
掂了掂手里厚重的書本,隨手翻開一頁,看著里面的幾何圖形和各種延長線,劉鈺心說恐怕自己也是第一次看這本書。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不是一回事。若是只要知其然,其實學學我寫的那些梗概也就罷了。但要知其所以然,最好還是看看這個牛頓是怎么推理出來的。”
翻開扉頁,第一頁是哈雷為這本書做的序言。
“請看天空的布局、神圣物質的平衡。”
“請看朱庇特的計算,和造物主的規則。”
“他在創萬物時制定了規則。”
“制定之后,連他也不會違反,這是他工作的基礎。”
“太陽坐在寶座上命令萬物,向他降落,但天體卻不沿直線奔跑。”
“由此書我們終于知道,皎潔的月神以不等速的步子前進的原因;借由此書我們又知道,漫游的狄安娜以多大的力,推動海潮退去,倦了的海洋在身后留下海草和貝殼……”
試著將哈雷為牛頓所做的序言詩翻譯了一下,康不怠聽了一會,笑道:“讓我猜猜,這個狄安娜,是不是就類似于咱們故事里的望舒?嫦娥?海潮是因為月亮,是吧。公子的意思,是讓我潤色一下?”
劉鈺的翻譯,既沒有平仄,也沒有格律,而且完全就是白話。這樣的書印了之后,只怕文化人都不會去多看一眼。
但劉鈺找康不怠幫忙的原因不是這個。
“潤色是要潤色的,但主要是把什么朱庇特啊、狄安娜啊什么的,都換成常人可以理解的神祗。還有像是‘他在創萬物時制定了規則,制定之后,連他也不會違反,這是他工作的基礎’這樣的內容,用什么‘道’啊、‘理’啊之類的詞匯變通一下。”
單就這句話看來,康不怠覺得這并不難。但既是要翻書,需得先定一個基調。
“公子要我潤色倒是不難。難的是公子要的基調是什么?”
“呃,基調就是翻譯一下序言,新做一個序。你就想辦法往永嘉學派的‘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的方向上去靠。這本書,就是解釋月亮為什么那么轉、星星為什么不落下來、水為什么往下這樣的道理。只是道理,沒有什么水至善之類的感慨。”
康不怠聽懂了,大概明白了劉鈺的意思。
“公子,這本書這么重要嗎?你肯定是沒時間的,關鍵是這本書拿過來之后,我要找一些通曉一些學問,懂一些拉丁文的人,嘗試翻譯,然而……他們根本看不懂。”
“看不懂?”
劉鈺有些愕然,他實際上也沒看過這本書,只是多聞其名。
翻過扉頁和前面的序言,翻到了第一章,看了一會,劉鈺自己也懵了。
開篇第一章,就是幾何概念上的極限、微分和曲線切線等內容。
因為寫這本書的時候,微積分還未成型,但這里面的內容又必須用到極限、切線、幾何、圓錐曲線等內容。
悶頭讀了一陣,劉鈺揉揉腦袋,心道這書就算印出來,也不會引領什么風潮,因為他看第一篇第一章就頭疼,可想而知這本書就算印出來那也跟天書似的。
這不是說神話牛頓超前于時代,而是因為他個人領先了時代,用的數學工具還是舊時代的,天才地用舊時代的學問解出了微積分的內容,這種晦澀真的是難以名狀。
本以為這本書就是講講力學引力什么的,剛剛還在和康不怠在那說什么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等自己真正看到之后,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書……現在翻譯了,確實是卵用沒有。
“得了,這書我看暫時也別翻譯了。我想簡單了。翻譯了不是沒用,而是有翻譯這書的精力,遠不如干點別的。回報率太低。”
“徐光啟說,欲求會通,必先翻譯。我看用在這時候,已經不合適了。欲求會通,另起爐灶吧。”
“自小就讓他們學實學的內容,不需要知道所以然,只要知其然。不要跟著西洋人的脈絡走。等以后誰學成了,再翻譯吧。”
把這本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扔到了一旁,揉了揉看了一會就覺得有些頭疼的腦袋,盤算了一下,覺得還是前世的義務教育課本的路線最適合現在的大順。
不要講什么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只要先讓更多的人知道地球是圓的、萬有引力是常識。
不要講什么深邃的思維方式,只要先讓足夠的人學會這些東西,里面自然會有學到高深的去探索更深邃的內容。
本想著要嘗試著走一走“西學東漸”的路線,可翻了幾頁這本書之后,劉鈺已經徹底放棄了這個想法。
技術可以西學東漸,能抄就抄,能翻譯就翻譯。
科學搞西學東漸,要漸到百年以后。
就算把這本書翻譯完,扔到江南,也翻不起一丁點的水花。
常有人覺得,若是把這幾本書翻譯了,便可擺脫落后。可現在看來,實在是不太可能。
第一章就能勸退絕大多數的士大夫,因為想要看懂第一章,得補幾何、圓錐曲線、極限這些東西,而學這些東西極耗時間,科舉又不考,這書只怕也就能在小圈子里流傳流傳。
這也不怪,便是得了菲爾茲獎的丘成桐,也曾表示過,牛頓的這本書太難懂,讀起來頭疼。
幾何原本是將近兩千年前的東西,用這個西學東漸還行。
可漸的深了,科舉又不考,也實無人能學這么深。
新的知識,還是不要搞什么西學東漸了,直接另起爐灶。
自小讓一些人在封閉的環境內,接受嶄新的世界觀,比西學東漸讓士大夫們自我轉變,容易的多。
原本劉鈺就有這樣的想法,在看過牛頓的這本書之后,更是堅定下了決心。
思索片刻,自己提起筆,悶在房間里三四天,寫了一些內容。
待寫完之后,遞給康不怠道:“仲賢兄,你之前應該沒接觸過這些知識。但就這幾頁紙,你看看,覺得能看懂嗎?”
好奇地接過那幾張紙,康不怠默讀著上面的內容,的確是前所未有的學問。
“……萬物是由原子組成的……一個大球是原子的核,外面的小球叫點子,就像是月亮繞著地球旋轉一樣……”
仔細讀過之后,康不怠點點頭道:“這個是能讀懂的,大概也能明白。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要是自小就這么學,那長大后便認為此為天理,不可更改。如果自小就學的話,學成之后,想來也沒有別的說法能打動他們,讓他們更改想法。”
“公子這是要學白樂天?每做新詩,必要給無知老嫗先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