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這件事登上報紙,第二天就會成為人盡皆知的事情,更何況他們總喜歡根據自身想象和讀者的愛好來擴充故事。一想到自己所做的這些有可能要被全城人品頭論足,高爾便覺得腦袋隱隱作痛。
“給我把那些報社的人趕出去,不要讓他們靠近棚戶區!”他狠下心道。
“可是老大,他們不是雇工啊。”手下面露猶豫之色,“若是打傷了他們,警務局是要找我們麻煩的。”
“你傻了嗎?”高爾沒好氣罵道,“我讓你動刀槍棍棒了?不會多找幾個人圍住他們,再把他們架起來抬走?腦子長這么大都干什么吃的。”
“是、是……”手下訕訕應道,“我這就去辦。”
他又叫來一名監工,“把剩下的人分成三隊,留一隊堵門口,其余從東西兩路包抄過去,再沖一次棚屋。這回無論誰上來攔都往死里打,我就不信他們能堅守到底——”
“不,沒那個必要了。”忽然有人打斷了他。
“哥?”高爾轉過身去,發現百果園管事菲利普.勞正分開人群朝他走來,“現在才剛剛兩點,你怎么過來了?”
“我原本以為你多少能動撼動下雇工的陣腳,看來是想錯了。”對方行至馬車邊停下,“你還沒發現么?這點人已經不夠用了,你再沖幾次也是徒勞。”
“怎么會……他們才一百來人,而我們接近兩百,數量上更占優勢。哥,你讓我試試吧!”
“你再看看,他們真只有一百來人嗎?”
高爾愣了領,眺首望向棚戶區。
不知何時,守在入口處的人數增加了不少,他數不清具體的數目,但黑壓壓的人頭明顯變厚了。
還有防守側面的隊伍……一開始分明才七八人,現在卻多出了十幾個。
不止如此,大家看向監工的目光少了幾分膽怯,臉上的神情也比之前堅定了許多。
高爾幾乎沒有在這些底層雇工身上見過類似的精神面貌。
在他的印象中,麻木和茫然才是這些人的常態,如果不是能聽懂人言,和農舍里豢養的牲畜也沒多大區別。
那直視的眼神甚至讓他有種被冒犯的感覺。
“看到了嗎?如果你不能一次讓他們嘗到刻骨銘心的教訓,他們便會生出不該有的勇氣,一點點嘗試邊界的范圍。你的每一次失敗,都相當于在助長這種嘗試。”菲利普平緩的說道,“這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過程,最開始他們確實只能獲得百來人的支持,但現在的情況已不比當初了。”
“哥哥,我——”
“你沒必要認錯,”管事打斷了他的話,“從這幫人也有擁魔者相助的那一刻起,此事的棘手程度便已經超過了你能解決的范圍。如實上報上去的話,我想阿齊厄先生是不會怪罪你的。去吧,告訴罷工的工人,我會和他們坐下來談,同時我的意思也將是百果園老板的意思。”
這個消息幾乎瞬間便傳遍了整個棚戶區。
“你說什么?百果園愿意談條件了?”
“是啊!他們拿我們沒辦法,只能談了!”
“真的假的啊?居然這么快?”
“還不是摩摩拉時機挑得好,他們舍不得那一船的迷醉果。”
雇工們交頭接耳,一個個興奮不已。工廠向底層工人作出讓步,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摩摩拉,好消息,好消息——高爾同意和我們面談了!”拉斯一路小跑向貓女站立的位置,嘴里興奮的嚷道,“他還說管事如今就在門口,隨時可以開始,我們該怎么回應對方?”
摩摩拉早就注意到了對面的動向,當即回道,“把他們引進棚屋,不準帶手下,也不可攜帶武器!順便請犄角和卡蘭夫人過來,他們是搬運組和包裝組的代表,理應出席這次面談。”
“好嘞,我這就去通知他們。”
拉斯跑遠后,摩摩拉轉頭看向黎,眼中的期待不言自明。
黎卻搖了搖頭,“我就不露面了。夏凡說過,若非必要,大使團還是游離在對方的視線之外比較好。”
就算不刻意隱瞞,他們也不必堂而皇之的登上舞臺。
如果工人們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這次抗爭,那才是最理想的結果。
摩摩拉略有些遺憾,可也知道這事不能強求。她深深低下頭來,滿懷感激的向黎行了一禮,隨后朝跳下房頂,朝中央屋棚跑去,“你先別走啊,一定要等我回來。”
“記得把條件想好了再開口,不要輕易讓步!”
“我會的!”她邊跑邊擺手道。
黎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心中思緒卻沒有表露出來的那般輕松。
百果園的反應實在過于迅速了一點。
簡直就像是對這件事早有預案一樣。
按照夏凡的估計,雙方的抗爭或許會持續兩到三天,特別是以阿齊厄目中無人的性子,想讓他向自家工人服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新到港的迷醉果確實是一枚分量頗重的籌碼,但算不上什么決定性因素。例如委托港口水手卸貨,請法師為貨物保鮮,這些手段都可以延緩損失。真正的關鍵點在工廠本身——廠房建設、機械設備和熟練工人都是需要大筆投入才能換來的東西,那才是比迷醉果價值更高的籌碼。
只有讓阿齊厄意識到,工人有堅定的意志對抗他的瓦解手段,且再這么斗下去可能導致所有投入血本無歸時,才會真正考慮止損的方法。
黎對此也深感認同。
她雖然沒來過西極,但見過商人是什么模樣的。
如果可以,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絲攫取利益的機會。
一船迷醉果固然是一大筆錢,可給工人讓步、提高他們的薪酬同樣是一筆額外支出,哪怕后者再小,對商人而言也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不讓他們真正吃到苦頭,或是逼到別無選擇的處境時,他們是不會輕易舍棄這點收益的。
可百果園卻在第一時間選擇了最佳的止損方法,實在有些理性過頭了。
或者說這根本不像是阿齊厄會做出的選擇。
黎發現自己始終還是放心不下。
她悄無聲息的跳下房頂,化作一只赤狐,尾隨摩摩拉而去。
誠然她確實說過不會露面,但那不等于不會旁聽。
——沒錯,是旁聽而非偷聽。
誰讓狐妖耳朵靈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