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重返會稽已經是207年的三月份,所以他抵達句章縣時,毫不意外地遇到了已經調任的諸葛亮的迎接。
當然,還有特地把軍務和駐防工作交給副將、返航來會稽述職的甘寧。
諸葛亮在青、徐的任期是三年,比李素總督東部四州事務的任期要長一年,但李素回去休假了一年,名義上是為蔡邕“守孝”,所以他師徒倆的任期又重新湊齊了。
正月的時候,諸葛亮就跟新來的青州布政使、徐州布政使交接了工作,最后巡視了一下二月春耕的工作,確保不耽誤民政,隨后就沿著海路南下。
因為青州到會稽更近一些,諸葛亮自然比恩師提早抵達,還略做準備。
李素看到諸葛亮那么勤勉,也是頗為嘉許:“阿亮,有心了,又沒什么大仗要打,不過是巡視安撫新征服地區,哪有那么多可準備的。”
諸葛亮一點都不托大:“恩師乃大漢丞相,丞相代天巡狩,安撫遠人,豈可不慎?又豈能不鄭重?船只水師,自然都要精心籌備,不可有萬一風險,以傷朝廷體面。”
諸葛亮先解釋了幾句,隨后引著李素進城先歇息,把行程大致說了一下,明日去碼頭和船廠視察檢閱,再徐徐擇日出航。
閑聊之中,諸葛亮也不由感慨:
“陛下與恩師之互信,也當真堪稱古今之盛軌了。為君者不忌臣下在異域經營,為臣者也不懼久離中樞、權柄旁落、漸漸為其他近幸之臣蠶食。弟子一度以為,陛下不會再放恩師長年外任四方的。”
一個丞相,一天到晚在外面跑,確實不太像話,尤其是現在戰爭規模已經明顯控制住了,周邊四夷都是小打小鬧,也不配李素親自處理。
當然,以后要是對鮮卑或者其他草原民族大規模動手,那還是可以讓三公甚至更高級別的大臣督師的,但也不該是丞相,而是大將軍出手。
畢竟漢朝從衛青開始,直到竇憲,大將軍親自征伐草原的先例多得是。
面對弟子的擔憂,李素也是輕松地予以寬解:“陛下知我疏懶成性,而且這些年天下初定、正要休養生息,無為而治。這才頻頻借故準我四處巡狩。
等這兩年任期也結束,朝廷的抄引債務也還得差不多了,百姓民力也得以恢復,很多之前拖延的大興土木舉措也就可以重新展開。
到時候,朝廷官制稅制、科舉細則,也可以重新調整。四十歲后,估計也沒機會長年離京了。”
李素對自己的中長期規劃還是很清晰的。他今年賬面年齡三十八了,實際肉身年齡三十五。等他賬面年齡四十歲后,肯定要一直留在雒陽了。
以后就算能離京,最多也就是為期幾個月的告假或者有臨時差事,不可能再有連續幾年出京的日子,所以要好好珍惜眼前了。
哪怕將來大漢有了新的地理大發現,估計李素本人也沒機會親自踏足“旅游”,從此被關在河洛平原。
當丞相苦啊,他這樣已經是劉備特別優待他,知道他還年輕。換做別的時期的丞相,哪有這些自由。
李素已經有點理解漢靈帝這些昏君,為什么要大興土木修西園畢圭苑,為什么后世皇帝要修諸如圓明園的皇家園林、要集“萬園之園”,把天下各國景致建筑都搬進來。
還不是因為皇帝沒法到處旅游!
諸葛亮倒是沒有這方面的擔憂,主要他還沒走到要入主中樞的年紀。但聽了恩師的分析,他也意識到了儲備和培養能夠獨當一面對外開拓的人才的重要性。
如今的大漢天下,對于開拓的地理發現、物種交換的好處,有充分認識的,也就李素和諸葛亮師徒二人。
周瑜勉強算懂一點地理發現,但周瑜對物種交換價值的認知不夠深刻,也不懂除了航海和造船以外的其他理工科知識。甘寧太史慈那些人就更是如此了。
而且周瑜有個最大的短板,那就是他是窮途末路而來的降將,至少未來多年不可能信任他獨當一面控制新開拓領土。
之前的對三韓和邪馬臺征服過程中,周瑜已經算是趕上了末班車,幫著甘寧當向導,算是立了一功。
加上剛投降來的時候、周瑜本身也有一定的官位級別,如今勉強夠資格充任甘寧的副將,但職號依然是個雜號將軍。
比如這次甘寧回航揚州、迎接李素的這段時間,周瑜可以暫時監領筑紫島(九州)的移民和建設政務,但只有幾個月的臨時任期,甘寧一回去他還得交權。
諸葛亮把這些因果想明白,建議道:“恩師既有此慮,趁著最后外任這兩年,倒是該在揚州設置籌辦學宮,教授航海、探險、開拓諸般實用之學。
以免將來假以時日,弟子也不得不回京任朝官時,這方面的人才出現斷檔。”
李素對這點非常認同,立刻批示:“確是此理,阿亮,這點你和為師想到一塊兒去了,為師來的路上,也隱隱約約有這個念頭,只是還未通達。
不僅要辦航海的學宮,還要鼓勵善于總結、使用算學的名匠給予官職頭銜,增加技術官僚,把造船和營建這些科目都補上。
這次來揚州,我就想著是不是該先再改良一次造船之法,然后在遠赴扶桑。福船遠航東海南海已經無礙,但出了流虬之后,面對廣袤大洋,還是不太合適。
大漢近海季風混亂,非竹篾硬帆、桅高帆少,才便于搶風。一旦進入遠海,或許風向會有所變化,也該有對應的船才好。咱不可輕視海況之變化,一定要實事求是。
當初長江以北和長江以南的東海,不也海況明顯不同,北淺而有滾涂浪,不得不以沙船航行,南海水深,才可用福船。未來的遠洋船和福船的差距,未必會比福船與沙船的差距小。”
李素說著說著,不由想到了歷史上后世葡萄牙恩里克王子的航海學校,那可是為歐洲人的地理大發現時代注入了多少優秀人才,可以說是歐洲遠洋航海的搖籃了。
他如今要防止人才斷檔,有現成經驗可以借鑒,當然要用。
諸葛亮聞言眼前一亮:“恩師人在河洛,這一年不曾出巡,這點上,竟與弟子所思暗合,恩師之遠見,果非凡俗可比。
實不相瞞,去年一年,甘將軍在摸清從流虬航行到筑紫島的航路后,便不甘于這個冗長繁瑣的航路,想要總結經驗、找出更便捷省時的直航航線。
然后他就跟周將軍一起,趁著往返為筑紫移民和軍屯運送墾荒營建的器械、物資時,先后摸索了四趟往返。發現福船在駛出流虬島鏈后,要直達漫長的扶桑東岸其他各處時,確實不太適合利用遠海的大風。
回來后,弟子也在東海郡琢磨過如何改良,還借用了幾個恩師從羅馬、安息帶回的造船名匠、互相切磋,取長補短。
不過東海朐縣的船廠只能造沙船,一些設想難以實現,后來就拿到會稽這邊的句章船廠來實地建造了。最多幾個月,新船就可以下海,明日恩師去船廠視察,也能親自點撥一下。”
李素頗感欣慰,原來他宅家休假的這段時間,諸葛亮已經幫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了。
李素在句章縣城內歇息數日,緩解了舟車勞頓之辛苦,三月初九這天,終于在諸葛亮的引領下,巡視了闊別一年多的句章港和船廠。
這里的港口和船廠,距離最初規劃開建,已經整整三年半了,李素走的這段時間,這里又有了長足的發展,可謂是日新月異,每天都能有點新東西。
不過,這些東西畢竟是應有之意,本來就在李素的規劃之內,他看到也不會覺得意外。真正讓他意外的,是一些民生方面、自然生長出來的周邊產業,一度讓他對大漢未來的商業社會發展速度,產生了美好的預期。
比如,在去港區的半路上,沿著江口和海岸,李素居然看到了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鹽田——漢人文明早就有煮海水取鹽的生產方法了,但完全靠曬鹽,原本還要近千年之后才會出現。
而哪怕是現在這個時空,有了李素的蝴蝶效應,曬鹽之法那也是諸葛亮在實踐,但此前幾年也沒聽說徹底成功。
畢竟曬鹽要解決滲漏的問題,很多時候是拿著薄石板的水槽來曬,要不就是為了防止曬太久遇到下雨,得曬煮結合。
從煮鹽到曬鹽的研發,并不是一拍腦門一蹴而就的,需要一個不斷迭代改良的過程。
整個生產環節中對燃料的依賴度,也是從“100依靠燃料的熱力蒸發水分”,到七成靠燃料、五成、三成緩緩下降的。
此時此刻,李素居然在潮濕多雨的句章地區,都看到了局部的小規模完全曬制海鹽的鹽場,當然是頗為驚訝的。
跟諸葛亮聊起之后,才知道果然是他又改良了技術——不過這種新技術,在南方潮濕多雨的環境下,還是比較難推廣,對選址的要求極高,沒法大規模復制。
倒是在諸葛亮此前三年主政的青徐,尤其是東海郡、廣陵郡,已經成熟了,有數百里的海岸線都可以圍墾為曬鹽田,一點燃料燒煮的步驟都不需要。
李素聽了,也是釋然,欣喜之余,相信諸葛亮肯定是琢磨出了靠譜的辦法。
因為李素知道,華夏土地上,最適合曬制海鹽的,確實就是后世蘇北的海岸區,以及渤海灣靠近津門的一小段。那些地方有較長的長日照干燥天氣,灘涂質地也合適。而且近海水深特別淺,很適合往外圍海堰形成新的土地。
后世蘇北的“鹽城”,這個地名就是有曬鹽而得的。
李素感慨道:“做得好啊,阿亮,有此一項,大漢產鹽必然又能有一漲,家國兩利。不過你這兩年,怎么會在這上面如此專注琢磨呢?如今大漢缺乏的新奇器用,科不僅僅在產鹽。
天下戰亂之后,如今人丁戶口才勉強漲回三千萬人,之前的井鹽、池鹽,便夠關西百姓所用了。甚至荊楚之地都能用益州井鹽、河洛之地都能用安邑池鹽。
海鹽只要供給青冀幽并兗徐揚七州,之前的產量也遠遠夠了,增產只會讓鹽價暴跌,或者官府還是得控制供應量。”
一種總需求穩定的東西,突然增產,也是不可能帶來財富、產業或者財政收入的暴漲的,這是經濟規律。
諸葛亮得意解釋:“其實也沒花多少精力,也沒耽誤別的事兒。何況,不是馬上就要去扶桑了么。弟子也想過了,扶桑之地,物產不明,恩師也說過,要長治久安,必須讓當地與中原建立起互通有無的依賴。
所以為今之計,最關鍵的就是要進一步改良海船,讓跨海運輸日用之物的本錢,能足夠低廉到讓商人有利可圖。另一方面,就是要給扶桑找一些可以源源不斷賣到中原,還有銷路的貨源。
過去一年,太史將軍和甘將軍在筑紫島屯墾開拓、還巡視探查周邊海域,發現當地的深海漁獲確實豐富,筑紫島更東邊的小島,其南側外海海灣,更是有巨鯨出沒,各種海魚極多。
但海魚遠運畢竟易腐,只要想辦法大量增產海鹽,制作腌魚,延長其不腐的期限,爭取能賣到關東各州都有利可圖。”
諸葛亮這是已經把李素的海洋貿易規劃,都落到實處了,開始一個個解決具體技術問題。
看了諸葛亮這個狀態,李素對于他的巡狩也更加有信心了。
不管金礦能不能及時發現,有諸葛亮在,還把開拓扶桑的和三韓的任務交給他,他總能找到自主造血、實現盈虧平衡的長遠之法的。
同時,李素對于他休假的這一年多里,諸葛亮在東海這邊鼓搗的新船,也越發期待了。
不一會兒,李素就在諸葛亮的帶領下,看到了句章造船廠里新的船塢。
船塢的長度達到了五十丈,顯然是可以用來造大家伙的。里面停著的東西倒是不太大,但也比往年李素看到的海船要明顯更長一大截了。
船體的結構,看起來倒是沒有什么穿越的設計,至少沒有出現西方的克拉克船、蓋倫船甚至飛剪船,一看就是沒有穿越者指點,都是正常人自己鼓搗的。
只是外觀來看,像是結合了福船和后世阿拉伯船的一些優點,船頭船尾也比福船更加收窄流線,桅桿和船帆設置也更多了,達到了三根桅桿、還有前后拉索的飛桁帆。
在傳統中式帆船里,桅桿頂和船頭尾之間斜拉索的飛桁帆,肯定是不存在的,所以這肯定是東地中海、紅海、波斯灣沿岸文明的產物,一看就是諸葛亮吸收了西方工匠有優點的地方。
不過,這些飛桁帆肯定不能再用中式的竹席草席來做,只能是用厚實的麻布,于是李素就看到了眼前這種中西合璧、慢慢摸索的產物。
為了這,諸葛亮還特地開了個帆布工場,改良了專門織帆布的織機和紡紗機——致密厚實的布料,需要的編織工序和人工成本其實是減少的,因為單位面積需要的經緯線數量都變少了。
但布匹的材料用量肯定是明顯增加的,因為布變厚了,紡紗環節需要的紗線也要搓得更粗。諸葛亮也算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一點點把必要條件攢出來的。
另外,李素還能看到,旁邊還有幾個大型船塢,也都是新建成的。看來他休假的那一年多里,這里的大船塢上馬了不止一處。
那些船塢里,還停著一些完成度更低的船,有些還暴露著龍骨,李素看得清楚,那些龍骨也都是黑黢黢的顏色,顯然是鑄鐵的,可能鑄造完成后還經過額外的鍛打強化、讓材料更致密。
之前李素早在194年就發明了單一底軸龍骨,在益州就用過了,后來196197年左右發展為廂形龍骨,連肋骨和船筋結構也都加上了。但不管怎么說,當時的龍骨都是木頭做的,依賴粗大筆直的硬質大樹。
那也是戰爭年代,鋼鐵太值錢,必須用在武器鍛造方面,而且當時硬木龍骨的船也絕對夠用了。
現在和平了好幾年,鋼鐵終于有富余了。李素作為丞相,每年也會大致看一下民部、財部上報上來的統計數據。
202年剛統一前夕,劉備陣營轄區內最終的鋼鐵產能大約在每年三千噸左右——當然這個數據是針對“鋼鐵”,至少是可以鍛的鐵,劣質的鑄鐵并沒有算在內,因為劣質鑄鐵門檻太低,民間也難以統計。
剛統一的時候,曹操下轄的那五個州被接收過來的鋼鐵產能,連每年五百噸都不到了。但隨著統一重建了五年,過去五年里關東各州的基礎工業成長也是最快的。
反正都是大漢的土地了,沒必要再防著自己人,至少官辦的預熱空氣鼓風、灌鋼法,已經普及到每一個州。如今關東五州和揚州,鋼鐵產能也突破了兩千噸,全大漢鋼鐵已經突破五千噸,比北宋巔峰還強了,接近了明朝中期水平。
諸葛亮拿鍛造的鋼鐵來造船骨,甚至作為桅桿的芯材,當然對于海船的大型化有更多好處。李素坐這樣的船去曰本,肯定是絕對安全了。
說不定再改良改良,還能進行更激進的地理大發現,但那些危險的航路,肯定不能讓李素諸葛亮這些文官親自去,派甘寧或者周瑜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