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后,朱提縣城里,太守龐羲的府邸中,最好的客房被騰了出來,招待李素下榻。
屋子里彌漫著藥材的味道,李素渾身酥麻地躺在那兒泡著藥浴,緩解南中的水土不服,桶子都是按他的要求,選了上等混合香木做的,既有樟木的驅蟲效果,又有沉香的寧神效果。
李素倒是沒怎么病,但就是懨懨地難受,疲軟打不起精神,休養了好一陣子才漸漸緩過來。
去年年底他也來過朱提,但當時是臘月,所以蚊蟲蚤虱都沒那么多,不會渾身發癢急需藥浴驅螨。
沒想到才到昭通就這樣子,要是一步到位到昆明,說不定非得大病一場不可。
“扶我起來,我還能碼……寫檄文。”覺得身上的癢勁兒徹底退了,稍稍神清氣爽一些的李素,連忙吩咐旁邊伺候的護衛士卒。在外打仗,他還是比較與士卒同甘苦的,根本沒用婢女。
倒是一直守在門外的護軍都尉典韋有些擔心,好意勸道:“都督,你還是歇歇吧,身體要緊,這才剛八月初,我看秋收還得有七八天才結束。”
李素擺擺手:“我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擔心。秋收完就開打了,檄文當然要提前準備。而且檄文可不僅僅只是檄文,還關系到前置的騙術——檄文要用得上,也得敵人真的跟你預想的那樣倒行逆施踩坑里,不然我寫了一堆敵人都沒做過的事情,效果也不好啊。”
一邊說著,搓澡小卒已經幫他擦干收拾好,磨墨伺候。
聽說李素徹底康復后,沒過半個時辰,關羽張飛也都來探望情況。
李素正好把他最新潤色好的檄文、以及配套的騙術話術和盤托出請關羽欣賞一下。
李素的配套騙術,無非就是前些天琢磨的那個“夸大自貢井鹽產能和前景描繪一幅可以大規模對南中進行椒鹽貿易互惠互利”的計劃。
關羽看了之后別的倒是沒說什么,就是提醒了一句:“吹噓得過一點倒是沒什么,兩地道路信息不是很暢通南中各郡的細作也打探不清楚真相。
但你寫得這么好在誘敵方面會不會適得其反?我要是景毅,知道從此鹽絕對不會缺,只要好好做生意就能拿到,那我絕對不會去搶劫區區幾十船椒鹽。
如今南中鹽價如此騰貴一是因為轉運困難二是因為川鹽不足。未來川鹽只要足量敞開賣,他搶這一票的得利就沒那么大了。”
張飛本來沒想那么多,聽二哥一說,也連忙附議:“對啊對啊,二哥說得是伯雅,你怕不是想事事算盡最后演過了吧。”
李素眼珠子一轉,暗忖關羽到底也是有政治軍事經驗但隨即他就覺得這不是什么大問題:
“云長此論甚善,但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要知道劫奪財物不一定是要一郡太守親自下令的。景毅能做到太守他有見識,他敢保證他帳下的軍頭個個有見識嘛?劫財的大案,只要屬下做了,就要太守承擔責任的。”
李素就差直接說:陶謙能忍住,看到曹嵩當大司農多年貪來的家財而不殺,張闿忍得住嗎?
不過這話不能說,因為歷史上張闿要明年年底才殺曹嵩呢——不過這一世倒是有可能提前。因為曹嵩搬遷回兗州,是發生在劉岱戰死、曹操取代劉岱成為兗州牧并站穩根據地之后的事兒。這一世劉焉戰死、曹操上位都分別提前了四五個月,曹操志滿意得接老爹一起住,肯定也會適當提前。
反正張闿殺曹嵩這事兒,現在肯定還沒發生呢。
李素需要的后手保險,就是一旦景毅忍得住,那也得景毅手下出個張闿型的短視武官,就夠了。
關羽聽完之后,也是微微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也忒歹毒了……罷了,就算是景毅因為不肯主動歸降劉備、不服劉備這個刺史的管轄,殺雞儆猴吧。
殺這一個太守,換取其他三郡太守和蠻王的懾服,沒什么不好。
散布虛張聲勢的宣傳、提前輿論準備、安排商隊誘敵……一手手操作井井有條地安排了下去。而且李素讓細作到建寧郡散播的話語,和派去越嶲、牂牁散播的話語,又是兩個不同的版本,至于給最遠的永昌郡,則是第三個版本。
這些版本之所以不同,就是為了確保“如果景毅夠果斷,發現手下人劫殺了商隊后,主動把兇手殺了交還給李素”,李素依然可以出兵。
歷史上陶謙可沒殺張闿,張闿是被“縱賊”去了袁術那兒,所以不管陶謙怎么請罪,曹操要討伐他還是有正當性的(當然徐州屠城肯定是沒有正當性的,前面說的僅針對討伐陶謙利益集團)
李素可不敢賭景毅有沒有機會殺首惡謝罪,所以他要提前攪混水,以便到時候相關訊息傳到永昌,永昌人也寧可相信“就算景毅殺了直接動手的劫犯,也只是在推卸責任、殺人滅口”。
誰讓李素是做任何事情都提前留好PLANB的呢,當然要預判敵人面對栽贓時的各種可能預判了。
(注:稍微說幾句,前文有人不停評論什么洗衣粉之類的,或者玩梗別的歷史上的戰爭借口,調侃覺得這個安排不重要。我必須剖析一下:這個輿論安排很重要。拿洗衣粉打伊拉克,是很猖狂的行為,美國根本不怕其他國家跟伊拉克同仇敵愾,所以它可以外交做得很糙。但李素是怕永昌人和建寧人同仇敵愾的,他要分化瓦解,所以才功課做那么細)
八月初九,一隊百余人的商隊,帶著七八十輛大車,載著滿滿的花椒鹽,從朱提郡最南端,翻山進入了建寧郡最北面的存駬縣。
如果這支商隊直接疾行趕路,倒也不會招惹到多大注意,因為各方人士都還不知道車隊裝的是什么貨。
但偏偏商隊的領隊似乎是北方人,很不習慣十萬大山里的道路,之前來的路上,翻了五六十里山路,就顛簸得有點受不了了,于是就在存駬縣城駐留下來,散出消息去,要在本地找船幫轉運一程。
本地也有跑船的商隊,是沿著存駬縣的主要河流存水拉貨的,一開始還以為這支商隊要去的是牂牁郡的夜郎縣等地,就過來搭訕找生意。但聽說居然是去郡治味縣,頓時恥笑這些北人不懂地理。
那情緒,就如同后世的出租車司機,在火車站排了好久的隊、好不容易排到了一個單子,結果告訴他只有兩公里路一樣,讓出租車司機很惱火想拒載。
存駬縣的船幫頭目嘲諷道:“不知道從這兒再往上游,四十里地就到存水源頭,過不了船了?咱存駬這兒的船幫,從來只有往下游跑的。你四十里地消遣我呢?我幫你裝船卸船兩次的辛苦錢都不夠運費!再說你運的什么貨?非要去永昌賣?到牂牁的夜郎、談指賣不出去?”
商隊領袖也不客氣:“不運就不運,給乃翁滾遠點!乃翁運的是花椒鹽,聽說夜郎又窮人口又少,吃得下咱這么多貨?當然要去永昌了。”
乃翁就是“你爹”的意思,外來戶這么跟本地船幫說話,當然會引來械斗,好一番折騰才算收住手。但關于這支商隊的黑材料,卻是被遠近的地頭蛇記恨得清清楚楚。
幾天后,這支商隊在強行不服軟的情況下,趕著鹽車翻越凹腰山上的隘口,結果就在險要之處遭了山賊。
山賊本來也很有把握——這種時代,要在云貴山里讓一隊商人消失,簡直太容易了。而且他們動手之前都上了雙保險,沒有穿建寧官兵的衣服。
但誰知,那支商隊的護衛武藝倒也可以。
一來是遇到賊人后非常果斷,直接選擇突圍,對于保護貨物沒有絲毫留戀,這讓原本打算打陣地戰的山賊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也就沒有能夠立刻合圍殲滅。
另一方面,這伙偽裝成商隊護衛的武士寧可貨物全失,也要悍勇地砍死幾個山賊,尤其是看上去像是山賊中有指揮權的,還果斷割了首級帶走,簡直像是要留取罪證。
偽裝成山賊的郡兵這才發現偽裝成商隊的關羽軍不對勁:商隊護衛哪會在乎首級?商隊又不是計首論功的!
“不好!難道是中計了?”偽裝成山賊的郡兵曲軍侯反應過來時,已經被跑掉了好幾十個活口。
但是,看著幾千麻袋白花花混雜著黃燦燦香噴噴花椒粉的椒鹽,他們很快就被狂喜沖昏了頭腦,也顧不得中計不中計了。
“快,弟兄們先見者有份每人可以扛兩麻袋!拉回去后,分二十車到味縣和滇池銷贓,剩下的聯絡一下永昌那邊過來的商隊,轉手一下。”
人在味縣的景毅并沒有第一時間知道發生了什么。當他知道這事時,是跟著存駬縣長的急報一起送來的——案發后第三天,關羽就帶兵越境進攻了,還包圍了存駬縣城,沒怎么攻打,就把只有千余人常備軍的存駬縣打下了。存駬縣長是在被圍之前送出的消息。
幸好,太守景毅在味縣與存駬縣之間的凹腰山分水嶺雄關上,常年駐扎了兩千郡兵,郡治味縣還有好幾千常備兵馬,還能臨時動員更多鄉勇。
所以,關羽也只是拿下了邊境的存駬縣后,就被阻擋止步于凹腰山的關隘之下,給了景毅動員和反應的時間。
“這一定是關羽尋釁得詭計!太卑鄙了!故意派商隊引誘我麾下的縣長和縣尉忍不住劫貨,不然他怎么會這么快出兵!簡直就跟知道我要劫一樣!太不要臉了!”
景毅一邊動員好兵力,死命防守關隘,而且是親自到關內督戰,打退了關羽的兩次攻城,然后他才漸漸回過味兒來,大罵著譴責關羽的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