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的小院中,燭火搖曳,魏行貞與馮嫣相對而坐。
這一晚,她將從龍舌那里聽來的故事,盡可能詳盡地轉述了一遍。
馮嫣放下了手中的杯盞。
“大概……就是這樣了。”
魏行貞兩肘抵膝,交扣的指節頂著自己的前額,以此掩住了自己大半張臉。
他一言不發,裝作在看眼前的茶壺。
“將往昔一切講給馮嫣”這樣的事,他過去不知幻想了多少遍,然而真的發生了,他一時間竟有些難以抬眸去看馮嫣的眼睛。
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若干身份會在馮嫣面前暴露得這么徹底。
竟然連偷偷跑去人家院子里聽琴這種事都被發現了……
阿嫣……會怎么想?
“所以……”馮嫣稍稍歪頭,“我年少時在山中遇見的三言尊者,也是你?”
他目光垂落,低聲答了一句“嗯”
馮嫣莞爾,“這樣啊……”
她望著魏行貞平靜的眉眼,盡管此刻他擋住了自己的兩頰,整個人若無其事地坐在那里,可是露在外面的半個耳輪已經燒了起來……通紅通紅的。
馮嫣也低下頭,裝作望著眼前的茶壺。
她半嘆半笑,輕聲說了一句,“該……怎么辦呢。”
魏行貞喉嚨動了動,半晌開口道,“什么怎么辦?”
“你可以抬起頭,看著我嗎?”馮嫣問道。
魏行貞微微一怔,連呼吸都凝結在當下。
“可以嗎?”馮嫣又問了一聲。
魏行貞皺起眉,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深吸一口氣,然后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又有些恍然——因為馮嫣坐在他的對面,像從前一樣望著他。
融融的燭火在一旁輕輕搖曳,讓人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上一世,”馮嫣認真地望著魏行貞,“你是不是也騙我說你是岱宗山上的長大的山民?”
魏行貞輕輕捏了捏眉心,“……嗯。”
“你醒來之后,是不是回到了出生之地?”
“對,”魏行貞再 次點頭,“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幽都山……阿嫣怎么知道?”
馮嫣笑了笑——果然,她之前猜得不錯。
“所以行貞這一次為什么突然就入朝為官了呢?”馮嫣話鋒一轉,輕聲問道,“官場對你來說……確實沒有什么樂趣吧。”
魏行貞搖了搖頭,“有些口口相傳秘密,故紙堆里是翻不到的,只有和人打交道,才有觸探的機會。”
他低聲道,“站在高處,很多事情做起來方便。”
馮嫣明白過來,“……為了救我?”
魏行貞點頭,“為了救你。”
他望著馮嫣,“這次阿嫣不必再瞞我了,我們……我們可以一起……”
“其實剛剛知道詛咒是活祭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馮嫣低聲道,“不過上一世我既然已經知道你的功夫那么出挑,卻還是決定自己一個人去面對……我想姑婆應該給了我一個沒法拒絕的條件。”
馮嫣想了想,“雖然我暫時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緣故——”
“阿嫣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么?”
“不管是什么緣故,這一次,再不要對我說謊了。”
馮嫣笑起來,“這個要求好苛刻啊,答應一個人永遠不對他說謊,本身……就是一個謊言吧?”
魏行貞握緊了衣袖。
馮嫣望著別處,又緩緩道,“不過我現在……確實可以告訴你一些猜測,比如我之前消莫名消失的事。”
對面的魏行貞立時豎起了耳朵。
“我十七歲那年求殷大人帶我逃出長安,但是失敗了。”馮嫣低聲道,“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但后來,姑婆為了徹底打消我出走的念頭,帶我去了岱宗山上的長陵。
“長陵之下,有一處野靈匯聚的星河,每一個馮家的女兒生時的行跡都在星軌上標示了出來。我也是那時才真正意識到,即便當時真的逃出了長安……終究也不可能過上歸園田居的生活。
“不過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即便生前天不遂人愿,死后我絕不葬入岱宗山上的宗祠——當然,這需要一些技巧和耐心,但我有的是時間琢磨這件事——”
魏行貞腦海中的推測已經連跳了好幾級,他目光微亮,“難道……阿嫣當時在六符園開啟的陣法,不是馮家祭祀用的那個?”
馮嫣怔了一下,旋即笑道,“是呢,行貞已經猜到了嗎?”
她輕聲道,“活人祭的陣法大都很 精妙,有時候在陣法上稍稍變更幾筆,或是調換符咒的位置,就能導向完全不同的結果。
“我知道往后終究是逃不過所有馮家女兒的命運,但這樣無趣的人生,又實在沒有必要為了延續它再拖上一個無辜之人的性命……
“所以我當時想,這輩子活到二十三歲就夠了。
“上一世的我,大概也抱定了這樣的信念吧。”
魏行貞顰眉,“那阿嫣當時在山上啟用的,到底是什么陣法?”
“行貞聽過‘明月照我還’嗎?”
魏行貞想了很久,終究搖了搖頭。
“哈哈哈,”馮嫣笑起來,“你當然沒有聽過——因為這個陣法,是我自己偷偷琢磨出來的。”
馮嫣又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搜集能讓獻祭者尸骨無存的陣法,總共找到了二百多個呢……但它們指向的愿望都太陰鷙了,倘若我真的用自己的死換來其中某個愿望的實現,我可能會愧疚得死不瞑目吧……
“所以我自己專門琢磨了一個新的陣法——不論當時受祭者身處何時何地,陣法啟用以后,可以立刻把人送回他們出生的地方,這個陣法非得在夜里才能生效,所以我叫它‘明月照我還’。
馮嫣輕聲道,“如果你真的是在岱宗山上出生的山民,龍舌應該會很快找到你,然后把馮家詛咒的真相告訴你——那你就會知道,我是一個把你出賣了的壞人了。
“我有那么好騙嗎?”魏行貞微微瞇起了眼睛,“你用我教你的幻術來騙我,我醒來的時候就意識到了。”
馮嫣又望回魏行貞的心口,“我聽說五感之中最難欺騙的是觸覺,能在那一刻騙過你,應該……真的很疼吧?”
“但你是怎么和我訂的獻祭契約?我……不可能答應你這種事。”
魏行貞望著馮嫣,靜靜等候著這個他一直都有些想不通的問題——受祭者與獻祭者之間的契約無法由任意一方單方面發起,雙方必然在某個問題上達成過一致。
馮嫣輕聲道,“我應該有問過你……類似‘你愿不愿意帶我回你的故鄉看看’這樣的問題吧?你若是答了是,那契約……就成立了。”
魏行貞怔在了那里。
阿嫣……問過這樣的問題嗎?
這種小事,即便問過,他也不可能還記得……
“不過我現在對這個問題,倒真的有點好奇了。”
馮嫣凝視著魏行貞的眼睛,“……將來如果有機會,行貞愿意帶我去幽都山看一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