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緯好容易來一次飯鋪,卻未見到姚歡。
姨母沈馥之的眼里,帶了因會心而遺憾的神色,說是蘇迨引見了蘇頌蘇相公,在官家那里說了幾句贊譽施粥的話,幫姚歡得了御筆題字,姚歡自是要登門道謝。
曾緯素知蘇頌與蘇軾父子交往甚厚,乍聽之下倒未吃驚,再一細思,竟還升起不小的喜意。
官家賜了字,大喜事!一來,表明上回張氏給歡兒設套后,官家并未真的動怒,二來,可見此番施粥,歡兒確實掙到了最該掙的名聲。
結識了蘇頌蘇公,這喜事也不小。父親曾布早就說過,蘇頌對官家來講,是個集尊長、恩師、近臣、摯友為一身的人物,就算蘇公已致仕,也切莫小看了這位老相公對官家的影響,更不可忽視他在京中官場的威望。
父親曾布雖然當年因王安石而平步青云,但一場市易法風波,令父親被變法派逐出門戶。官家親政后,父親回京任職,卻并未與章惇迫害保守派的步調一致。這樣的宦場形象,倒有些像蘇頌。聽蘇二郎點滴透露,蘇頌對于曾樞相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作派,也確實比較欣賞。
如此說來,倘使歡兒真的以蘇迨義妹的名頭,也得了蘇頌的照拂,自己若要迎歡兒入門,不正好央蘇頌出面去與父親說?
畢竟,外人不清楚,他曾府一門還不曉得嗎?蘇頌在元祐年間,就差點成了曾布的大舅子。
曾緯想到這里,登時覺得情路前景又順暢了幾分,一雙俊目如燃燈般亮了起來。
沈馥之見他這般面容,掂量著時辰尚早,歡兒姐弟與那邵先生定是剛到蘇宅,哪里一時便轉回來了,自己不妨利用這機會,拉著曾緯多問幾句。
“勞煩曾公子隨我來。”
沈馥之引曾緯到飯鋪一側的籬笆處,看看周圍尚算清凈,遂正色道:“四郎是有學問又敞亮的人,前后還救過歡兒兩次,我沈二呢,素來也不愛繞彎子。我既是將歡兒當了唯一的女兒來待,便要請四郎給俺一句話,你對歡兒……”
“姨母,我喜歡她,她心里也有我。”曾緯打斷沈馥之,坦率道。
“好,那你準備如何迎她入門?是做嫡妻,還是做妾?”
曾緯一愣。
這個問題,他當然不是渾渾噩噩的。
先頭與母親的掌院婢子晴荷,他就談起過。
只是,曾緯覺得,歡兒都還沒想到這一層呢,沈馥之怎地便一副要自己表態的模樣。
他胸中未免漾起一絲怫然。
沈馥之那廂,其實也本就暗暗提醒自己,切莫關心而亂、現了咄咄之態。對方畢竟是曾布的兒子,自己怎好如鄉野俗婦逼問未來姑爺一般。
她見曾緯眼底的熱切瞬間逝去不少,忙輕嘆一聲道:“四郎可別見怪,我也知你二人正是有情初起時,你又尚在準備明年禮部的省試,或還未及盤劃后頭的事。我不過是,想著歡兒的身份,畢竟有些,有些繞,只不知四郎作何打算,樞相和魏夫人又會如何看待。”
曾緯聞得此言,更覺得仿佛平地來了一陣風,將自己此前已經淡了的委屈和胸悶,又如風卷塵葉般掀了起來。
“姨母說起我父親和母親,我倒正有一事要請姨母知悉。洪水初歇之際,我親自找到汴河畔,問歡兒可否陪著姨母,去我曾府住幾日,那也是我母親親口囑我來請的。結果歡兒當即回絕了我,說是她不愿,又說她還要施粥……”
“還有此一節?”沈馥之愕然。
“歡兒未與姨母說過?”
“哦,想是,想是她害羞。”
害羞?曾緯越發覺得這理由有些牽強。姚歡又不是初嘗春情的少女,她能與那青梅竹馬的環慶路軍士到了快要回鄉完婚的地步,她害羞?她那日明明頗有主見地要自己控制事態節奏的模樣。
但曾緯對沈馥之,當初就并非待以平輩,如今更添了一層尊她為姚歡娘家長輩的心思,故而仍謹慎地斟酌著自己說出口的語言。
“原本,避災借住,是個任誰看都沒什么異樣的理由,歡兒又那般乖俏可人,還擅于廚事,若與我母親相處一陣,在內宅一同烹饌弄茶,我母親定會越發喜歡她,我屆時也好求母親去與父親開口。姨母覺著,我的想法可對?”
“唔,對,對。”
沈馥之連聲應著。
眼前的年輕貴公子,她雖還未一時三刻就全然用了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去看,但他對鋪路一事,原來是上心的,分析起來絲絲入扣,做文章求前程亦不過如此了,沈馥之又怎會不高興?
她訕訕一笑,向曾緯道:“四郎這般一說,我省得了,也放心了。”
曾緯扳回一城,氣也稍稍順了些,又開口道:“姨母問得直率,四郎我亦不想虛與委蛇。姨母方才說到歡兒做嫡室還是做側室,我與姨母交待一句心里話——我自是不愿她在偏房。但曾府,畢竟不是我在做主。姨母可知,元祐年間,蘇子容蘇相公,還想引薦他族中的一位幼妹,做我父親的側室。”
“啊?”沈馥之訥言片刻,道,“蘇子容?是,蘇頌蘇公?”
“正是。當年父親貶謫在外,母親居于京中未一同隨行。蘇公當時正受高太皇太后的倚重,有心助我父親回京卻無果,想到父親年過五旬遠在南方,便有意讓那位人品端淑、又年富力強的族妹,與我父親結成連理、共度難關。父親領了蘇公的好意,但婉拒了。”
沈馥之多么玲瓏剔透的老江湖,品咂曾緯的弦外之音,很明白,就是告訴自己,連宰相蘇頌的族妹都可以做側室,姚歡這樣小戶人家的女兒,若做不成他曾四房里的大娘子,實在,也算不上怎生委屈的際遇。
沈馥之默然。
她現在算是知道,為人父母,有多么勞心傷神了。多年前,她和蔡熒文從齟齬到爭執再到一拍兩散,都沒夜里失眠過。然而這一陣,她可真的是輾轉反側。女子嫁人猶如再投胎,她沈二再怎樣具備獨自謀生的能力,也終究不可能完全超然于世地來看待兒女一輩的姻緣事。
憑良心講,今日曾緯的每句話,都已答在了他曾府四公子的本分上。
“四郎,你待歡兒好,是頂要緊的。旁的,吾等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馥之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