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十年,東海之濱,陸文夫死于任豪掌下,武林盟主寶座易手。
那并非是一場策劃好的謀殺,也不是仇恨驅使的生死相斗,實在是武藝到達他們那個地步,一旦非要分出勝負,就肯定無法留手。
那樣的情況下,出現死傷是不可避免的事。
陸文夫那時剛剛喪偶,很難說他的死,是不是和心境悲痛有關,他的真正死因,是力竭而亡。
因此準確的說,也不是任豪殺了他。
但世間之事,都是一筆糊涂賬,就如東方策所想,當年隨著陸文夫一起參加武林大會,卻目睹了父親死去的陸連山。
那時候心中,怕就已埋下了今日之隱患。
而陸文夫死前,留下了陸連山,陸歸藏和陸玉娘三個子嗣,當時陸玉娘只有三歲,陸歸藏也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整個陸家就由十六歲的陸連山撐了起來,一直到現在,十七年后,當年埋下的隱患,終于生根發芽。
但這事最終的走向何方,現在還無人知曉。
歸藏山莊中,傍晚已至,陸連山一臉溫和的,在自己書房中看著一本算經,這是陸家的家傳學問。
陸文夫當年就精通卜算,這一點從兩個兄弟的名字也看得出來。
連山,歸藏,不正是三易中的兩冊嗎?
按道理說,精通卜算之人,應要能看破命數,但善泳者溺于水,有時候,越是一行的大師,越會被束縛住心神。
被真相之外,那些顯而易見的偽裝,蒙住雙眼。
“砰”
書房門被推開。
陸連山放下手中書冊,看著臉色煞白的小妹陸玉娘,走入房中他眼中盡是溫柔和他看向陸歸藏時一樣,帶著些許溺愛。
“大哥收手吧。”
陸玉娘低著頭用祈求的,干癟的聲音說:
“蓬萊不是好人別和他們再來往了。”
這姑娘,從未想過家中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和二哥從金陵回到寧波后一切都似乎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二哥被大哥擒住,關入地下劍廬中,以往疼愛她的大哥就好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他口口聲聲說要把死去十七年的父親復活。
但人已死去,又怎么能死而復生呢?
陸玉娘很懷疑,大哥是被蓬萊狗賊迷惑了心神,她相信大哥是疼愛她的,十七年的拉扯長大疼愛照顧是做不得假的。
她也相信大哥所說,這一切都是為了陸家家人團圓但大哥明顯走錯了路,用錯了方法。
在書房的燭火跳動中她苦苦哀求道:
“放了二哥,大哥回頭吧你與蓬萊合作引來東瀛妖鬼,這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事情啊!咱們陸家人,不能做!”
聽到小妹如泣血一般,陸連山嘆了口氣,他撫摸著桌上的算經,幾息后,輕聲問到:
“九五,水雷屯,此卦何解?”
在哀求的陸玉娘愣了一下,她心中推演幾分,咬著嘴唇說:
“萬物始生,順時應運,然若錯失良機,便有大貞兇之相。”
“不錯。”
陸連山滿意的點了點頭,小妹沒放下家傳學問,他挺高興,又沉默幾息,問到:
“上九,風天小畜,何解?”
陸玉娘不知道大哥為何突然說起卦象,但近些時日,大哥所行撲朔迷離,她早已看不懂了,只能低聲回答說:
“陽爻陰位,預示路遇險阻,只得按兵不動,坐觀形勢,然柳暗花明,并非只有兇險一道,若能得心念相協,又有貴人相助,則可保無虞。”
“好!”
陸連山露出笑容,他摸著胡須,對小妹說:
“前一卦,是為我算的,后一卦,是為你二哥算的。
小妹不必勸我,該如何行事,我心中早已定計,你勿要擔憂。
如今世間大變,天地倒懸,想要求得家宅圓滿,便不可孤注一擲,若你還信大哥,就靜觀其變。”
“可是...”
陸玉娘還要說話,卻被陸連山伸手制止。
“沒有什么可是,你只需記住一點!”
陸家家主語氣低沉的說:
“這十七年來,不止他們在等,我也在等。如今殺機已顯,龍蛇起陸,那一日天狼沖闕的星象,已是天降征兆,我已有謀算于心。
大哥會保護你們的,不惜一切代價!”
“如此瘋狂,如此可怕,這就是愛啊。”
外游山下,沈秋摩挲著下巴,一臉唏噓的說了一句,引得身邊的張嵐眼神古怪。
兩人身后,黃泉七魔如石雕般矗立,那些猙獰扭曲,充滿惡意的機關之軀沒有任何的動作,但只要一聲令下,這七魔便會化作無情的殺戮機器,為沈秋破開一切障礙。
更遠的地方,花青和劉卓然各帶著一隊涅槃武僧,已做好了沖殺突襲的準備。
鐵牛等人眼見東瀛那人間地獄的慘狀。又有芥子僧臨行前的叮囑。這會雖然對沈秋有些顧慮,但聽聞眼前歸藏山莊有蓬萊狗腿,一個個也是心中生金剛伏魔之念。
他們今晚,是突襲主力。
至于封山之事,就交給后方影影幢幢的那些五行門人來做。
沈蘭那妖女,確實有些手段,只是大半年的時間,就將五行門重新整合,除了原本的五行門殺手外,還收納了很多無處可去的魔教人,以及一些危險的萬毒魔人。
寧波之事,已有征兆,因此沈蘭提前就在寧波留了一些得力人手。
人數有近百位,今夜不需要他們攻莊廝殺,只要守住外游山兩條山路,沈秋已是打定主意,不放走任何一個和蓬萊有關系的雜碎。
除了這些勢力之外,還有一支古怪的勢力也隨行而來。
那些東瀛僧人。
以真濟老和尚為首,四十多個僧兵,也在五行門人旁邊的方位休整,盡管中土之地,無有靈氣,讓他們沒辦法用佛法秘術。
但這些僧兵在東瀛,也是和妖物鬼怪廝殺,護的一方平安的,戰斗力肯定不會太差。
不過,沈秋對這些倭國人還有疑慮,便把他們放在外圍,也不給他們具體任務。
信任這個東西,若是不能以血見證,就得在漫長合作中,慢慢積累了。
“東方策是被擒住,也確認了此行目標。”
沈秋伸手拉了拉頭上的斗笠,對前方的花青和劉卓然說:
“陸家當代家主陸連山,已是蓬萊中人,而且很可能,就是那隱樓樓主!此行目的有兩個,救出東方策那個飛蛾撲火的癡情之人。
還有很可能已被囚禁的陸歸藏。
其二,捉拿陸連山,若不能生擒...便殺了!”
他對張嵐說:
“你與七魔一起行動,追繳莊中倭人和隱樓賊子,那些是精銳,不好對付,所以下手別留情,別給自己惹麻煩。
鬼武眾自有七魔解決,若遇到陰陽師,也別給他們召喚式神的機會,直接毒殺了。”
“嗯。”
張嵐一手抱著在夜間瞪大眼睛,左看右看,精神矍鑠的貓兒,一手握住黑扇,在琉璃珠的碰撞聲中,他對沈秋說:
“本少爺辦事,你放心就是。”
“那就走吧。”
沈秋一馬當先,踮起腳尖,就如踩踏空氣,白衣黑衫飛舞,斗笠長沙搖擺間,也不帶兵刃,就如鬼魅一樣竄入這并不高的外游山山麓上。
動作輕盈的很,踩在花草上,也只有花葉抖動,其他三人緊隨其后,大家都是高手,騰挪之間,自然也不會太慢。
不過接下來的人,動作就有些大。
七魔就不說了,它們是沉重蠻橫的機關人,哪怕有慎子秘術,又有靈氣可用,也不可能做到輕若鴻毛,沖上山路的動靜大得很,就如鼓槌猛敲鼓面。
而涅槃寺一眾武僧,也不得高手們那么精巧的身法,雖然涅槃寺一脈的一葦渡江,乃是江湖絕學身法,但以鐵牛他們的層次,還做不到舉重若輕。
一個個武僧手持沉重禪杖,如出膛的炮彈一樣,身纏煞氣,沖入夜色下的外游山。
像極了一群光頭莽和尚,要集群去做壞事。
這動靜,瞞不過山莊中的隱樓武者,還有那些隱匿在山莊中的倭人精銳,昨日有隱樓高層,一去不回,便已引發陸連山警惕。
今夜這事一出,立刻就有全副武裝的隱樓武者,以及倭人忍者武士,自四面八方而來,要阻止這些人攻入山莊之中。
可惜,他們剛聚集起來,迎面就遇到了很是瀟灑的,自夜中落下的左道妖人。
“我有個廢物小弟,走丟了。”
沈秋落在一眾人的包圍之中,他十指扣起,語氣尋常的問:
“有誰見過一個英俊瀟灑的野道士嗎?麻煩替我,他師父要他回去,準備相親結婚呢。”
這等冷笑話,自然無人回答,迎面就是十幾把刀,當頭砍下。
“隱樓的諸位朋友,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友善。”
“哐”
隨著沈秋的吐槽,蓄勢待發的兩儀神拳,自夜色中暴起,五色真氣纏繞于手臂之上,以樸實無法的一記直拳,向前打出,真氣浩蕩,化作環狀沖擊,將周圍人逼退開來。
如龍般的拳勁,化作滄海波濤,帶著悶雷之音,狠狠砸向前方,利刃斷裂的聲響中,十幾個正面沖來的武者,就如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口噴鮮血,身體骨骼斷裂,一個個也如出膛的炮彈,砸在歸藏山莊緊閉的朱紅大門上。
下一瞬。
“哐”
沉重的大門,被這十幾個人,硬生生轟開,堅固的門栓斷裂,木屑橫飛中,兩扇大門承載不住巨力,從門框上脫落,又被推行幾丈,砸在地面。
鬧出好大動靜。
塵土橫飛中,閑庭信步的沈秋,慢悠悠的走入山莊前廳,華麗精致的影壁兩側,又有武者沖出,還有已化作半鬼的倭國鬼武,帶著各色詭異,嘶吼而來。
這等場合,當然也少不了隱匿暗殺的忍者。
他們各捏手印,使奇異忍術,攪得夜色盡是人影,還有火球,風刃,苦無鎖鐮,各種暗器,兜頭打來。
那些蓬萊教出的好弟子,戴高冠,穿黑衣的陰陽師們,丟出道道黃色符紙,欲要將沈秋困在原地,再讓他被刀刃砍殺。
“嗡”
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機升騰開,就好似這片被驚擾的夜色,在這一瞬改天換地,周圍變作白茫茫的一片。
入眼之處,萬里飄雪,整個天地,一片孤寂。
幽冷,陰森,感離別瀟瀟。
孤獨,死寂,嘆眾生皆苦。
人活一世,處處都有無奈之事,不得心神舒緩,連片刻自由都無,這樣的人生,又有何意義?
不若就此歸去,不若就此解脫。
刀意升騰,只是一念之間,不過一個剎那,連一息都不到,沖向沈秋的幾十人中,卻已有一大半,將本該砍向沈秋的刀劍,刺向了自己的脖頸。
刀意消散的那一瞬,抹了脖子的人眼中盡是茫然,臉上盡是愕然,但鮮血已從被自己切開的脖頸噴涌出來,帶著生命的氣息四處流淌。
想堵,也堵不住,那些鬼武也一樣。
刀意,劍意,拳意,槍意,這種很難描述,很難捉摸的武意,才是凡俗武道,欲匹敵各類妖邪手段的底氣,這是獨屬于武者的看家本領。
勉強靠著自己意志,抵過了這一瞬刀意加身的其他人,卻也不是平安無難。
眼前雪落幻象尚未消散,便見那沈秋身影微動,如鬼影魔功,又如照影劍術,一人在影壁之前,拉出數十道殘影。
如十多個沈秋同時進攻,拳掌,腿法,指法,身影一瞬便收,斷裂的兵刃,洋洋灑灑的插入地面,如刀槍林地。
待他再抬腳向前,剩下場中的所有人,都似在這一瞬,關掉了身為生靈的開關,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軟塌塌的倒在地上。
全身不見絲毫傷痕,但就是再無生息,武力碾壓之下,連抽魂都變得如此簡單。
“砰”
歸藏山莊已矗立百多年的精致影壁,就如被炮彈擊中,在碎石橫飛中崩裂開來,青石碎裂,為妖人讓出了一條直往前廳的道路。
在夜色下,有一人手持算經經卷,漫步從前廳中走出。
他站在臺階上,看向下方。
沈秋也停下腳步,在背后死寂的血泊映照下,抬起頭來,看向臺階上那人。
兩人四目相對。
明明從未見過,但這一瞬,卻都有種命數推動的感覺,他們,已在暗中交手過很多次了。
“是你讓陸玉娘去金陵,參加誅邪大會?奪舍了唐九生的那把劍,也是你送去連環塢的?
再問的深一點。
那群東瀛和尚,能活著到天童寺,也是你搞的鬼吧?”
沈秋活動著十指,輕聲說:
“兩頭下注。陸連山,你可以啊,我毀了那么多隱樓分舵,拼湊萬千線索,才尋得一縷蛛絲馬跡。
沈某這會該叫你陸連山,還是該叫你隱樓樓主?”
“沈秋,你打破了我家大門,修繕起來,很貴得。”
陸連山放開手指,任由手中算經滑落。
砸在地上,濺起塵土。
他將腰間佩戴的黑色勾玉握在手中,手指用力,便使其碎裂開來,狂舞之風纏在他身體上,有風雷之音回蕩。
那和陸歸藏有幾分相似的臉上,青筋暴起,如妖魔一般。
他的聲音,變得嘶啞幾分,仿佛有某種極惡的東西,正在從他體內咆哮著沖出來。
“我只是,和你們這些天才一樣,也有拼了命,都想要保護的東西,若我今夜,死在你手里,替我照顧好歸藏和玉娘,可好?”
“沒這個說法。”
沈秋擺了擺手。
“那兩人和我無親無故,憑什么?今夜為何不逃?是虧心事做多了,想一死了之嗎?”
“我累了,自十七年前,我把自己賣了一次,換回了我父親,便一直畫地為牢,這條命早就是蓬萊的,也已沒什么好東西可以給你。”
陸連山的身影,在這一刻快速膨脹。
語氣也變的低沉陰森,如風雷晃動。
他,不。
它說:
“就剩這不干凈的魂,你還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