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靈君這一日如往常一般,在自己靜室中清修道法。
自四十多年前,有幸拜入蓬萊仙山后,東靈君的日子過得非常規律,每日清晨時先修吐納法。
待到午時,起身在府邸之外,練一練凌虛劍術和無量拳掌。
傍晚時回到房中,參悟蓬萊劍典。
四十多年如一日,聽上去很枯燥。
但對于一心求道的人而言,這種日子反而是最合適的。
只有清心寡欲,離憂紅塵,才能穩固道心,苦修真法。
這蓬萊仙山,也確實非常清靜,除了二十年一次的仙山開啟時,會聒噪幾日外,平日里都沒什么大事發生。
整個山中,也不過數百人聚集。
還分散在數個山峰上,其余人都在紅塵行走,幾個月見不到旁人都是正常的。
不過,這一日,待東靈君剛剛運起凌虛吐納法,準備繼續吐納真氣時,便有人前來拜訪。
“東靈劍君,掌門道君喚您去主峰相見,有要事相商。”
“嗯?”
東靈君引氣之時被打擾,心中不喜。
他皺起眉頭,又摸了摸胸前胡須,這掌門道君往日都在結廬苦修劍典秘術,今日為何突然召喚?
難道是自己那弟子在外行走時,惹出什么禍事了?
想到這里,東靈君眼中便閃過一絲擔憂。
他對門外道童吩咐了一聲,讓他等待片刻,便起身換了衣服。
待東靈君走出廂房時,已經是大變樣了。
他身穿一身青色道袍,在道袍后方并非點綴陰陽魚或者八卦圖案,而是一些龍飛鳳舞的奇異符文。
肩膀處還有如步搖一樣的珠花裝飾。
看上去有些夸張,但又有一絲神秘的氣質加持,在道袍之下,是一身白色素裝,胸口懸掛月缺玉環。
在頭頂帶著通天道冠,用青玉玉簪扎起黑色長發,頭發披散在身后,也不用發箍或者束帶,就那么任由長發飄飛。
長長胡須修繕的極為得體,行走之間,便有仙風道骨之氣撲面而來。
這東靈君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但因常年修行仙家功法,其面容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
真氣時時溫養,使臉部肌膚保養得當,比那些妙齡少女的皮膚還要好出一些。
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還有一雙真正的劍眉,只看外表,便能感覺在輕靈之外,有一絲肅殺之氣。
眼中盡是平靜,甚至有種漠然的感覺,似乎對外界之事不屑一顧。
這東靈君手中握著一把精致拂塵,在道袍之后還背著把青色古劍,從劍格和劍鐔的裝飾來看,這把劍也并非凡物。
只是在劍鐔之后,還點綴珠玉瑪瑙和七彩繩做的劍穗。
裝點的便稍有點浮夸之意了。
他走出廂房,抬頭看了一眼。
頭頂之上,有太陽經海面折射而下的點點光斑,頗是迷離,就如幻光一樣,正照在一層輕盈的光壁上。
還有一頭鯨魚,正舒展著龐大身體,如神話中的鯤一樣,慢慢游過凌虛峰上方的光海。
是的。
蓬萊仙山,是存于深海之下的!
一整座方圓百里的山脈,就被一層光壁保護在數以億萬噸的海水之下,任外界那些求仙之人再怎么于茫茫大海上尋找,又怎能找到這仙家隱世之地呢?
東靈君還記得自己兒時被收入仙門,第一次來到這仙家秘地時的驚愕與震撼。
四十多年一晃而過,自己每一次抬頭看向頭頂光壁,心中的愕然與感嘆卻還是沒有絲毫減弱。
這都是先祖福澤庇護。
在這靈氣消亡的一千年后,這護山法陣雖然還能運轉,能抵御海水侵蝕,但卻無法保存蓬萊山中的靈氣。
使這仙家之地,比外界也沒有再多奇異了。
“我先行,你慢慢走便是。”
東靈君收回目光,對眼前穿著藍色道袍的小道童點了點頭,便運起提縱身法,自海底山峰一躍而下。
東靈君在空中長衣飄飄,就那么向下百丈之地做自由落體。
待到山脊中央時,他手中拂塵一擺,整個人身影飄忽一瞬,在一處松樹上借力,速度減慢大半,復爾又繼續向下飛掠。
他寬大的長袖在身后搖擺,就好似凌虛飛渡,只用了十幾息,便從山峰之上,落入下方山道之中。
又在幾個起落中,消失在通往主峰的青石臺階之上。
不多時,呼吸勻稱,頭發絲毫不亂的東靈君,便來到了主峰之上的大殿中。
這處蓬萊大殿也是千年前先祖們遺留下的造物,肅穆大氣自然不必多說,它建在主峰之上,有九層高,像極了一座木質高塔。
但這地方和蓬萊山的護山大陣相連,雖是木質,卻千年不朽,用世間寶刃,卻也難傷分毫。
這主殿,便是蓬萊山最機要之處,整個仙門傳承數千年的咒法秘技,仙家長生之術等等,都被存放于此,這里也是掌教道君修行之地。
在那蔓延近百丈的九層大殿的朱紅大門之上,有塊古意盎然的牌匾,上書四個大字。
“蓬萊仙地”
“東靈,你且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一個稍顯蒼老的聲音,自蓬萊大殿中響起,有種縹緲的感覺,東靈君聽聞呼喚,便不敢耽擱,起身進入大殿之中。
這大殿內部,裝飾倒是頗為樸素,沒有什么華麗的點綴,就是個鋪滿了黑玉的大房子,在正廳最盡頭。
是一幅蓬萊群仙圖。
上面按照傳承時代,自上而下,列出蓬萊仙山歷代修行有成的人物,足有十幾位之多,但卻停止于千年之前的時間點上。
再往后的蓬萊每任道君的牌位,就只能放在群仙圖之下的案幾上,不得入群仙圖中。
這代表著末法時代所有修仙之人的遺憾和無奈,沒有了靈氣入體,再妙的仙術,也無法施展,便自然不能得脫自由,求取長生仙道了。
而那些之前修行有成的仙人們,也在這殘酷時代中一一隕落。
武林中人聽起來只是故事罷了,但對于蓬萊山這些最后的仙門傳承者而言,這就是人間慘事,猶如地獄絕境一般。
而在群仙圖前,正站著一名白須老道。
他的打扮和東靈君很相似,只是身穿玄色道袍,肩膀上的點綴也不是珠花玉石,而是一條黑色飄帶。
說來也奇怪,大殿無風,但那輕盈飄帶,卻一直懸浮在老道身后。
還有老道眉角延伸出的兩根白色長眉,如胡須一般,飄在臉頰邊,倒是頗為神異。
“掌門道君。”
東靈君對眼前老道打了個稽首,他說:
“今日急召我來,莫非是因為我那弟子在外行事不端,惹下了禍事?”
“并非如此,東靈,你莫要多想。”
老道給群仙圖上了幾炷香,便拿起白色拂塵,笑瞇瞇的轉身看著東靈君,這老道面色溫和,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他對東靈君說:
“你那弟子,劉卓然,乃是道心通明之人,頗有天賦緣法。
若是還在千年之前,必然是修行有成,能踏入通天之路的,只是他生錯了時代,如你我一般。”
說到這里,蓬萊道君長嘆一聲,他甩了甩拂塵,說:
“卓然在俗世行走,持凌虛劍斬妖除魔,護道蒼生,數年之間,已為我蓬萊除去數個孽障。
他們修我蓬萊功法,卻不做善行,便該懲戒,若是還不行善,便要斬去性命,免人間之苦。
今日喚你來,并非因為卓然之事,而是有另一件重要事情。”
老道坐在椅子上,看著東靈君。
他的面色嚴肅起來,兩道白色長眉也跳動了一下,他說:
“東靈,你入蓬萊已有四十五載,可還記得入門之時,我與你說過,我蓬萊傳承劍術的奇妙?”
“自然是記得的。”
東靈君握著拂塵,平聲說:
“我蓬萊劍術,都來自蓬萊劍典,乃是真正的仙家仙劍衍化的絕世武學,所謂紅塵凌虛嘯滄海,便是蓬萊劍典分化的三種絕世劍術。
劍式劍意都有不同,但卻殊途同歸,直指劍術精要,可入返璞歸真。”
“你記得很好。”
老道笑著點了點頭,他捻著白須,說:
“蓬萊傳承到我輩這一代,凌虛劍術與凌虛劍,由你執掌,現在又把凌虛劍傳給頗有天賦的卓然,你這一脈的傳承保存有望。
而紅塵劍,與我蓬萊清心之道不合,自二十多年前,紅塵君和紅塵劍毀于意外,其劍式,也被我等封存下來。
既然與我等修行無益,自然也不需關注。
唯一讓人扼腕嘆息的,便是三靈劍之一的滄海劍式,還有名刃巨闕,竟因我蓬萊出了叛逆之徒,而遺失在混亂之中。”
蓬萊道君眼中盡是一抹惋惜,他說:
“那二三十年前之事,是老道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你的師兄,我的師弟,搬山劍君一意孤行,殺了同門,毀了靈劍,帶著巨闕與滄海劍式叛出師門,實在是如劫難一般。”
東靈君沒有接話。
這事情不是他能參與的,當時那蓬萊內亂時,他只是個十幾歲大的孩子,根本不知曉其中內情。
他與折搬山已經有二三十多年不見,但在東靈君心中,搬山師兄是個性情豁達之人,對當時年幼的他,也多有照顧。
實在不像是大奸大惡之輩。
只是在掌門道君眼前,他也不便多說這些。
“東靈,這便是我今日喚你來的緣由。”
蓬萊老道擺了擺拂塵,他對東靈君說:
“我前幾日,意外得知了搬山師弟的蹤跡,他已不幸亡故,我便要你出山一趟,把我師弟的遺骨帶回蓬萊安葬。
還有巨闕劍以及滄海劍訣。
那都是蓬萊秘傳,務必也要一起帶回來。”
“是!”
東靈君心中大震。
他素來得知,雖然蓬萊山超脫俗世,但掌門道君手中,自有一套靈通的消息渠道,似乎江湖之上,俗世之中發生的任何事情,都瞞不過他。
“還有,東靈。”
老道又叮囑到:
“我那搬山師弟,似乎已有傳承弟子,若你能尋到,也要一起帶回蓬萊。
當年之事,雖然是搬山師弟有錯在先,但他的弟子終是無辜的,既然學了我蓬萊劍術,便是我蓬萊之人。
恰好,下代出挑弟子,也只有劉卓然一人,這不太好。
把那孩子帶回來,讓卓然也有個師弟陪伴。以及,在搬山師弟的弟子身邊,似有個年輕人與他隨行。”
蓬萊老道瞇起眼睛,他對東靈君說:
“那年輕人,手中有一代俗世奇人張莫邪的心愛之物,你我都知,張莫邪二十四年前,在太行山得授仙緣。
只是張莫邪心思鬼蜮,不愿與我蓬萊有過多接觸,我等便錯過了。
這仙緣之事,于我蓬萊仙路極其重要...東靈,若是可以,把他也帶回來,若是實在不行,也不要強求。”
“是!”
東靈君微微俯身,便要離開,卻被掌門道君喚住。
那老道將一個白玉瓷瓶遞給東靈君,他說:
“此物可助你尋訪巨闕,帶著便是。”
東靈君收下白玉瓷瓶,他對老道打了個稽首,便要轉身離開,只是走出幾步,便又回身問道:
“掌門道君,在卓然下山時,你曾囑托我那弟子,為我蓬萊尋訪‘引靈之術’的消息,也不知,卓然出山已有數年,可曾尋到了?”
“唉,那引靈之術,即便是在千年前,也是仙家秘傳。”
老道君哀嘆一聲,他說:
“我也是隨口對卓然一說,本就沒抱希望。”
“這樣嗎?”
東靈君點了點頭,但他心中有疑惑,今日既然提到了,便又問道:
“師兄,你又為何一生都要苦苦尋覓這引靈之術?莫非,這也和我蓬萊傳承有關系?”
“東靈不必多問。”
老道搖了搖頭,他睜開眼睛,對東靈君說:
“此乃蓬萊絕密,待你從我手中接過道君印信,成為下一代蓬萊道君時,我自然會告知與你。
便去吧,好生尋找巨闕。
另外,東靈你多年未曾離開山門,對外界風物不甚了解,我也為你準備了一些域外向道之人做向導。
我知你劍法精妙通神,但也萬萬不可小覷俗世武者。
他們修武道,與我等仙道不同。
但三千大道,各有神妙。
務必小心一些,搬山君之事,使我蓬萊傳承越發沒落,如今求仙之道艱難無比,已是實在是受不起再有折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