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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八〇章 殘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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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石譚季?

  這是多古早的馬甲啊!

  得是八宮里跟茍無月打那會,福至心靈隨口報出的名號吧?

  “呃……”

  徐小受嘴角一抽,險些繃不住笑。

  他本還對黃泉路、彼岸橋等酆都異象有些動容。

  畢竟此前不論是誰施展鬼劍術,無有這般大動靜。

  更何況從橋上走下來的這位,只是一道無關緊要的意志,甚至尚未出劍。

  他斂了斂心神,不受圣帝威壓影響,淡淡開口道:

  “華長燈?”

  一石激起千層浪!

  金杏上百萬觀戰者,在片刻死寂之后,評論徹底刷得飛起:

  “鬼劍仙,華長燈?!”

  “上一代七劍仙中,惟一敗過八尊諳的那位?”

  “不是,兄弟,話不能這么講……第八劍仙和華長燈那一戰,大家都說有蹊蹺啊,你怎么能這么武斷說第八劍仙敗了?”

  “大家都說?誰說?”

  “就是!不論過程,只論結果,敗了就是敗了,東域的狗別叫!”

  “他娘的你在哪,敢不敢暴位置,老子現在去找你單挑!”

  “別吵了,紅娘你湊近些,這人看不清樣貌啊,受爺在唬我們呢吧?”

  落在金杏畫面里,那從彼岸橋上走來的身影固然是凝實了幾分,卻只得見其人一手提燈,腰后別劍。

  若細細去端詳他的面容,所見一片模糊。

  “我……”

  紅娘哪里敢湊近啊,簡直是有苦難言。

  她此刻匍在地上,若將金杏畫面調轉過來,五域或才可知她有多狼狽。

  然狼狽歸狼狽,受爺一句“華長燈”,她金杏畫面觀戰者蹭蹭暴漲。

  不過數息,人數已破開三百萬大關!

  “如何是好?”

  “這可如何是好!”

  紅娘陷入進退兩難境地。

  一面她想要活著,人活于世,誰不想活著?

  當下最好的選擇,肯定是趁他們不關注自己,捏爆玉符,遁走此地,什么傳道,不要了!

  另一面,這天賜的機緣若不把握住。

  后半輩子午夜夢回時,那不得次次捶胸頓足?

  忍著!

  一定忍住!

  就當自己是個尸體,趴在地上,話不說半句,讓大伙自己去看就好了……紅娘一咬牙,選擇躺尸。

  “什么受爺?什么華長燈?”

  “慕名前來,聽說這里有受爺可以看?”

  “醉中君駕到,閑雜人等速速閃開,叫紅娘是吧,中醉大帝來給你送機緣了!”

  “醉中君駕到!”

  “……駕到!”

  很快,額前刷出一連串極有辨識度的評論,紅娘知曉這是風中醉那邊的人過來了。

  那就更不能走了。

  這可是潑天的富貴。

  僅一波,只要活下來,絕對可以把自己推上至高傳道主的位置!

  紅娘瑟瑟發抖,在危險與機遇面前,選擇了富貴險中求,牢牢維系住金杏畫面鎖定前方不放。

  畫面中,華長燈還是模糊,卻瞧得出他是在細細端詳受爺的面容,良久興嘆道:

  “變了……”

  “八宮里一面,你尚青澀,方臉腮胡,初展崢嶸,然未乘風云,無這般氣度。”

  “今下所見,你已成氣候,觀驚瀾而色不變,處涸澤猶氣潤珠……聽聞,你已摘得‘第一劍仙’之稱?”

  華長燈跟受爺見過?

  金杏觀戰者感覺這接下來大有乾坤。

  莫不成,半年前風中醉蹲那么久蹲不著至高劍仙之戰,今日紅娘一番偶遇,真能傳道受爺戰華長燈?

  “嘶……”

  徐小受是不曾想,華長燈說話居然這么好聽,這一下將他滿腔污言穢語給噎了回去。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那倒也不可能,不噴過去已是不錯,徐小受難得當一回文明人,淡淡道:

  “今時,不同往日。”

  華長燈似是在笑,笑聲很輕。

  笑罷目光一轉,掃視周圍地界,末了微一提燈。

  “嗤……”

  鬼蜮所覆之地,萬千鬼物齊齊一嚎,化作青煙飄逸于空。

  最后,通通匯入華長燈手上那盞殘老銅燈的燭芯之火中。

  一切歸于安靜。

  鬼物狩完,華長燈也不作聲,讓人猜不得他此番出現意欲何為——真只是為了斬這周遭陰魂厲鬼?

  “老登!”

  徐小受可懶得和他斡旋,先聲奪人道:“八尊諳說你為人仗義,我姑且信了,既來得是時候,有些話我想問你。”

  老燈……華長燈還是第一次聽人這般稱呼自己,失笑一聲,也不介意:

  “此地你我二人,倒是清凈,但講無妨。”

  紅娘臉色驟白。

  什么意思,我不是人?

  或者說,我即將不是人?

  駕著馬車早早遠離危險的李老漢,即李富貴,就沒有這么內耗了。

  一來他不在“此地”范圍中。

  二來若有危險,受爺必保自己。

  “哈哈……”

  徐小受倒是聽得哈哈大笑,眼角余光有意無意掃過了紅娘,或者說她手上的那顆金杏。

  叫你三十年只研究鬼劍術!

  這下好了吧,跟不上人類世界的發展了。

  什么叫“此地你我二人”啊,自己這次是半年來首回公開露面,少說一百萬觀戰者起步吧?

  他向來不是個拐彎抹角的人,對上大概率都是直腸子的古劍修,更是如此。

  當下指著四周,截然問道:

  “半年來,鬼佛界屢生異常,鬼蜮化逐漸嚴重,陰魂怨鬼滋生,導致中域不可長居,用民不聊生都不足以形容,是煉靈師都不聊生。”

  “我只問你,這變化,可是因你而生?”

  華長燈聞言,只得垂首一嘆:“是,也不全是。”

  “別打啞謎!”

  徐小受擺擺手,懶得多猜,“能說就說,不能說滾蛋,不知道的以為你道穹蒼呢。”

  華長燈一噎:“死神之力滋擾,酆都搬遷現世,圣帝欲于大陸出手,自然異災連連。”

  這話說得中肯。

  此前妄則圣帝追葉小天,追得五域各地空間破碎。

  若不開古戰神臺,徐小受同愛蒼生一戰,五域更得分崩離析。

  而華長燈此言之意……

  徐小受眼睛一瞇:

  “你就非出手不可?”

  “有怨熔斷天梯,阻的便是上下兩界,就你喜歡當這出頭鳥,想討槍吃?”

  華長燈哪里聽不出來這言辭間的譏諷?

  有怨斷的看似只是天梯上下,實則還有祖神對大陸五域的干預。

  可有些事,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的。

  他徐徐搖頭,并無接話。

  “蔫了?”

  徐小受可不知道這老登在想什么,見他不語,換了個問題:

  “魚老半年前上天梯,你自天梯之上而來,可知他消息?”

  華長燈抬首相望。

  外人見不著他面容,徐小受目光如炬。

  此人看著年及不惑,容貌清癯,眉長過眼,雖眼皮微翕有寒光隱露,意似垂暮實則內蘊鋒芒,是個危險人物!

  華長燈一頓,不曾明言,只是道:

  “你是個聰明人。”

  這話一出,徐小受心頭已生不妙預感。

  實際上他并不想問這個問題,甚至半年來,都刻意正面避開去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此問,不是為自己而問,而是小魚牽掛已久,當即一抱拳,肅然道:

  “我是個愚人,我不知道,還請鬼劍仙點破。”

  南冥。

  魚知溫身著黑衣,靜立于孤島礁石之上。

  海浪拍卷,孤島遍地劍痕,四下聊無生機,魚知溫手里抓著一劍,卻是無力下垂。

  她緊握金珠,自不是為了傳道,而是靈念牽系,同在關注鬼佛界正在發生的事情。

  孤島除了魚知溫,別無外人,只跟著一著素袍、腰別劍的柳扶玉,見身側魚兒忽而神色驚惶,問道:

  “怎么了?”

  半年來,徐小受潛心修名。

  柳扶玉一直等他跟自己去一趟劍樓,奈何徐小受意不在劍樓,昔日之戰也以自己失敗告終。

  她無法強作要求,此事便一拖再拖。

  后來魚知溫入杏界,于神農藥園外練劍,柳扶玉途經之,略作指點。

  二人皆是恬然性子,話都不多,意外投緣。

  之后數月,交流愈甚。

  雖不至于情如姐妹無話不談,也算是以劍相交亦師亦友的一種關系了,會相約一并外出習劍。

  這座黃石島,位于南冥深處,風景秀麗,怪石嶙峋,主要無人問津。

  半年來,便是魚、柳二人習劍最好之所。

  今日的魚知溫,卻是心思不在劍上,一直抓著這個“掌杏”不放——掌杏看多了,確實誤劍!

  魚知溫似壓制著情緒,輕喃道:“徐小受,遇到了華劍仙……”

  華長燈?

  柳扶玉面容有怔,記起來這是上一代七劍仙中,唯一一位以古劍術封上圣帝的。

  自己來圣神大陸這么久,有關這位的傳說是聽過了,人卻是連畫像都沒見過一次。

  “我看看。”

  她拉著魚知溫的手,挨著身子坐了下來。

  魚知溫一激金杏,畫面彈出,她以靈念觀之,柳扶玉則可肉眼視見,其上立有分庭抗禮二人。

  徐小受自不必多說,還是那副惺惺作態。

  對面那人,雖不見容貌,氣意孤高,有如冷月當空,給人以生人勿進之冷漠感。

  “這是在?”

  “在問我魚爺爺的事……”

  柳扶玉一愣,很快回想起來了。

  魚知溫的曾爺爺,應該便是魚老,那會兒封圣帝殺上天梯的魚鯤鵬。

  之后,生死未卜。

  徐小受顯然已是問罷。

  華長燈的回答,顯得十分平靜,像是在聊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

  “攘外先安內。”

  “我之靈意,既可跨有怨之力而來五域,天梯之上,怎會繼續生亂?”

  魚知溫身子僵住,形同石化于礁石之上。

  柳扶玉唇齒一張,卻是只得長嘆,她輕輕握住小魚的手,無話可言。

  徐小受靜默了。

  他知曉小魚這個時候或許在看。

  話既已問出口,長痛不如短痛,索性問個明白,他追著道:

  “誰出的手?”

  華長燈似有意外。

  他抬動眼皮,深深打量了徐小受一眼,讀出了點什么。

  徐小受沒有停下:“我聞寒宮圣帝閉關,乾始圣帝隱世,北槐無狀,拘禁不出,妄則已隕,無心無力……”

  他越說。

  南冥處,魚知溫手攥越緊。

  柳扶玉不得已以只能以劍力隱作對抗,驚撼于這看似嬌弱的女子,身上居然也能爆發出如此莽力。

  這對璧人,其實都是野人?

  “不錯……”

  華長燈提著手中銅盞,低眉望著其內熹微搖曳的燭火,出聲打斷了徐小受的話。

  他抬起頭來,一字一頓道:

  “我殺的。”

  轟隆一聲巨響!

  話音剛落,其身后忘川河意象,重新匯聚。

  這一次卻不再有彼岸橋架于其上,濁黃之水內滲血紅,有如死海般一望無垠。

  河中尸骨沉浮,有厲鬼慘叫,溺于其中。

  突而天地一聲嗚鳴,忘川河下動靜大生,又掀起滔天巨浪,有遮天巨獸躍河而出。

  五域各地,皆有煉靈師觀此畫面,能聽到紅娘那驚疑不定的一聲:

  “鯤……”

  是的,正是鯤獸!

  可那于河海之下躍出的鯤獸,遍體鱗傷,全是劍痕,幾乎被削成了一個骨架子。

  其獸身各處窟窿血洞,淌血垂湯,有如天瀉黃瀑,視之令人心生悚然。

  鯤吟本通透,今竟只凄涼。

  那一躍于空的巨獸之鯤,在虛空化作大鵬鳥,亦有遮天蔽日之巨,只不過……

  鵬鳥斷翅,扶搖不上;

  其身無羽,丑陋非常。

  再一聲轟隆巨響,那鯤鵬躍不起、飛不動,終末是一頭墜溺進了無邊的忘川之水當中。

  一切,歸于平靜。

  “啪。”

  魚知溫掐斷了金杏畫面,無聲立起。

  她立在黃石島礁石之上,搖搖欲墜,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

  南冥廣袤無垠,四處本可為家,拍岸而起濺在臉上的水滴是寒,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冰涼。

  “海,是冰的……”

  海風依舊,物是人非。

  魚知溫看不見,四海皆尋無家。

  鬼佛界處,華長燈亦能稍稍感受到四下溫度變得低寒,他無動于衷。

  徐小受沉默。

  他反倒是從腰后提出了劍。

  此劍虛幻,劍身固是纖塵不染,劍體卻是坑坑洼洼,華長燈挲指而過,臉色寡淡,聲音低沉:

  “鯤血祭劍,鵬羽礪鋒。”

  “身斬劍下,靈拘忘川。”

  “他若不遇我、不戰我,或許五大圣帝秘境,確可有其一席之地。”

  徐小受盯著他,腦子里忽然閃出了八尊諳的臉。

  他發現修至大道盡頭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不論是華長燈,還是八尊諳。

  他后來曾問過八尊諳,當日為何屠戮蘇府,幾乎殺光了蘇淺淺一家老一輩護劍人。

  八尊諳同是這樣寡淡一副表情,回道:

  “道爭,無尤,成全罷了。”

  思緒驚回,華長燈淡漠望來。

  他將劍插回了腰后,手中殘燈燭火晦晦,神色如常,沒有半分歉意的說道:

  “人死如燈滅,如果這個人對你而言,十分重要……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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