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李建成在羅士信的帶領下,走向了中軍大帳。
楊侗像是好客的主人,孤身一人在門口,仿佛等了許久一般,他看到李建成,笑著招呼了起來:“建成兄,快請。”
“勞煩仁謹久候,罪過罪過!”
李建成見楊侗用私人稱呼,沉重的心情也舒暢了許多,這樣談話的氛圍最好,雙方都沒壓力。
楊侗笑著打趣:“越來越有魅力了!就是憔悴了些。”
李建成今年三十一,正是有作的大好年華,身材消瘦高挑,微黑的俊臉英氣勃勃。只是他神態疲乏,眼中帶著難以言喻的倦意。
“還不是你害的?”李建成沒好氣的說道。
“不是我,是該死的世道。”楊侗辯了一句。
兩人一起大笑了起來,仿佛是知己久別重逢,誰能想到這是一對大敵。
“蕭公!”楊侗又和蕭瑀見了禮,這個也是親戚,是楊廣和蕭后一手帶大、一手為大隋培養出來敵人。
到了軍帳當中,主位這邊只有楊侗和杜如晦、羅士信。李唐則是李建成、蕭瑀、李道宗。
“想必建成兄,也急著給長安帶回好消息,那咱們就開門見山的談吧。”眾人入坐以后,楊侗直接開口道。
“如此也好。”楊侗的提議,正合李建成之意,他問出了心中十分不解的問題:“我大唐在關中只剩長安一城,唐軍主力也盡潰在涼州,即使有援軍到來也不是隋軍的對手,仁謹何以放過我大唐君臣?”
“首先是門閥制度,門閥制度源于漢,因曹魏‘九品中正制’而興盛。永嘉之亂至今,南朝北朝更迭紛紛,始終無一朝善始壽終,北魏算是久的,但僅只百年又被周齊分裂。這背后,都是門閥制度在做怪。”
“孝文帝也想改革,卻不幸誤入歧途,以致門閥之風不弱反強,宇文泰建關隴門閥,最終得以立國,可北周還是毀于門閥之手。”
“我大隋受讓于北周,沒有用一種流血的暴力方式將舊制度打爛,才導致以關隴貴族為代表的各個利益集團依然十分強大。這些人,心中只有家族利益,從不考慮社稷天下,更不在意百姓死活,他們不僅把持地方官府,使政令出不了京城,而且還壟斷學識,阻隔寒士上進之路,使寒士入仕升遷無望。當寒士怨恨積累到一定時候,必然會爆發,這是我大隋立國之初就存在的最大問題。武帝殫精竭慮,想盡一切辦法給寒士機會。但世家大族強大的力量又使他不得不妥協,最后通過科舉上來的極少數寒士只能擔任低品小官,在升遷無望之下,他們投靠豪門,反而成為世家大族至上之鼓吹者。”
“昔日,關隴貴族不滿足北周給予他們的利益,才推出文帝以隋朝取代北周。但是我大隋王朝不僅無法滿足關隴貴族的要求,反而做出損害他們利益的事情,于是他們又把你們李家推到出來爭奪天下。”
“你們李家依仗關隴權貴走到這一步,但你們李家也付出了七八成的官位去回他關隴權貴。故而,你們李家即使最后得到了天下,恐怕你們李家王朝的命運也跟我大隋一樣,穩不住兩三代。”
這個道理當然不止楊侗一人知道,各方勢力高官心里都明白,但也只有楊侗和他麾下的文武敢大明其白的說出來;李建成和李道宗固然心中有數,卻絕對不敢當著蕭瑀這個南方士族的領袖人物說出來,因為他們李家需要這些世家大族打江山,不敢得罪他們,這就是楊侗和其實勢力最根本上的不同,因為他始終都不依賴世家大族,世家大族再恨他,也沒辦法在現在的大隋搞事。
其實當年王莽建立的新朝,雖然很快被撲滅,但那卻是自夏商周以來,第一次動搖世家大族之根本,仔細想想,楊侗現行的許多政策,與王莽所推行新政多有類似,可惜,王莽沒有楊侗的手腕和強勢,最終在世家反撲中曇花一現。
楊侗所走的路和王莽有些類似,都是想打破世家大族家天下的制度,建立利于時代發展的制度,無論成敗,光是這魄力都當得起梟雄二字!而且某種程度上說,楊侗已經成功了,看冀州、幽州、并州、雍北,每一地都是民心似鐵,只要這個制度在,李唐便是有十倍兵力都難以攻進。
作為一個聰明的人,李建成又如何看不出世家門閥的危害?但他不是唐王,即使他是唐王他也玩不轉楊侗這一套,因為李唐從起事那一天起,他們的發展已經定型了,他不可能、也沒有能力像楊侗這樣把階級矛盾擺到臺面上當武器,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無需楊侗打,李唐自己就完蛋了。
“天下毒瘤莫過于門閥,門閥之毒莫過于關隴!但只要是毒,都應該切除,只有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大亂大治。”
楊侗下完了定論以后,淡然的看著李建成,似笑非笑的說道:“如果我統一天下太快,先有家、后有國的南方世家肯定會降了我。要是成為自己人了,痛恨這些毒瘤的我,又有什么理由舞動鋒利的屠刀呢?”
杜如晦會心一笑,這是他向楊侗進獻的主張之一。
李建成一頭黑線道:“這便是你放過李唐的原因?”
“關隴權貴外戰外行,內斗內行。我需要李家為首的關隴權貴斗死關東士族、斗死南方士族、斗死巴蜀士族!等你們搞死了一大半世家大族,然再去收拾一個干凈的巴蜀、荊揚。”
“尉文通、王萬昌、劉霸道、孫安祖、高土達、張金稱、劉元進、郭子和、孟海公、盧明月、徐圓朗、翟讓、孟讓、薛舉、梁師都……”楊侗如數家珍的一口氣說了幾十個死掉的義軍首領名字,然后說道:“若無他們將天下攪亂,若無他們搞死各地的世家大族,我得到的冀州、幽州、并州、雍州、半個涼州也不會這么干凈,各項改革必將困難重重。他們雖是舊隋的掘墓人,但他們卻是‘消滅門閥制度’的先驅,我要感謝他們。”
楊侗接著說道:“他們是消滅門閥制度——這盤大棋中第一批犧牲掉的棋子,而你們李唐和王世充、李密、竇建德、蕭銑、杜伏威、林士弘、沈法興、李子通也是我的棋子。這盤棋還沒走完,我又怎么舍得自斷膀臂?”
“棋子?”李建成澀聲笑道:“原來天下英雄,在仁謹眼中,都只是棋子而已?”
“世事變化無常,誰是棋手、誰是棋子?誰又能說清?棋子也好,棋手也好,都是推動時代正常發展的先驅罷了!我比王莽成功之處,在于,不僅把新政深入到了兩千多萬人口的骨髓和靈魂之中,還創立了比較完整的各項制度,哪怕把我搞死的王朝焚了書,也焚不完藏在幾百萬個家庭中的書籍。只要毀滅不完,終會有人延續下去。說吧,你找我干嘛?”
“我們這顆棋子需要撤離的時間,希望國中圣手寬限幾天。如何?”李建成沒好氣的說道。
蕭瑀見李建成口氣非常沖,心下咯噔,生怕脾氣并不太好的楊侗生氣,正要解釋之際,卻聽楊侗毫不在意的說道:“多給你們兩天時間。三天后,你們從藍田出武關。”
蕭瑀愕然。
楊侗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
“你的條件呢?我不認為你沒條件。”
“除了我在長安城外說的那些。再加一條,你們不能強迫百姓、將士南移。”
李建成沉思起來,隋朝推行的是均田制,而唐朝沒辦法執行,百姓和將士們肯定不會跟他們南遷,世家大族的佃農和農奴更不會走,失去了關中近千萬人口,這會給李唐造成極嚴重損失。但轉念一想,才發現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若是惹惱了楊侗,他把長安攻破了,那真是大勢去矣,于是有些艱難的點頭道:“可以。”
“公事說完了!”楊侗笑了一笑,向蕭瑀說道:“我有私事和建成、承范要說,蕭公先回去吧。”
“這!”蕭瑀有些猶豫。
“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關于秀寧的消息。蕭公在外面稍微等下即可。”楊侗明白蕭瑀的擔心,大度的一笑。
“喏。”
蕭瑀在杜如晦和羅士信的帶領下退了下去 等三人走遠,楊侗向李建成和李道宗說道:“秀寧有孕在身,你們要當舅舅了!”
“當真?”李建成大喜過望,李秀寧的近況也是他在意的事情,即使楊侗不說,他也會問。
“秀寧跟我遠征高句麗之際,懷上了這孩子。是遠征高句麗最大的戰,驚喜!”
“哈哈!”李建成高興得大笑,激動道:“這孩子了不起,還沒出生就跟他爹娘征戰天下,開疆拓土。”
李建成有一個好色的老爹,姐妹非常多,當舅舅已經不是第一次,但李秀寧是唯一和他同父同母的妹妹,她的孩子自然和其他人不一樣了。讓他有一種第一次當舅舅的感覺,傻傻的直樂。
“恭喜姐夫!”李道宗喜歡的到賀,李秀寧在同輩之中,人緣相當好。
“仁謹,孩子的滿月酒我是吃不到了。”李建成滿懷遺憾,他從腰間解下了一塊翡翠玉石道:“我這個當舅舅的也沒什么好送的,這塊玉佩是給我外甥的禮物。”
“多謝了!”楊侗慎重的從李建成手中接過玉佩,放好。
“我這里也有。”李道宗也送上了賀禮。
“多謝承范!”楊侗拍了拍李道宗的肩膀,注視著他的眼睛道:“李家軍神,絕不是孝恭兄,只能是你李道宗。”
“姐夫過獎了!”李道宗臉紅道。李孝恭為李唐打下了巴蜀和半個荊州,是大唐實打實的第一將,是李道宗仰望的偶像,他真沒想過自己可以超越李孝恭。
“相信我的眼光!”楊侗意味深長的看了李建成一眼,笑著說道:“我看人的水準,比高孝基只高不低。”
李建成何等精明?知道楊侗這是在和自己說話:他這個族弟前途不可限量,務必要拉攏、爭取、珍惜。
他向楊侗微微頷首,以示明白。
對于楊侗相人的水準,他真沒懷疑。
即使李道宗沒有達到楊侗說的水準,僅憑宗室這一重身份就足以令他重視。他笑著說道:“風陵渡相會之際,仁謹讓我危難之際不走玄武門,現在呢?”
楊侗心想:你問我,我問誰?不過還是說道:“我不知道你們的新國都會不會有玄武門,可如果危難臨頭,且必須抄近路,務必小心。”
這不是廢話嘛?遇到危險的時候,誰不抄近路逃跑?誰敢不小心?
“那我呢?”李道宗問道“忌褚。”楊侗一臉神棍表情 “忌楚?”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