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射電望遠鏡和電子顯微鏡拓寬了人類對于宇宙星空和微觀世界的認知一樣,謝莊的神識,也拓寬了他對本世界的觀察,特別在雷劫前頓悟的那一剎那,讓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變得更為深刻。
但是電子顯微鏡需要發明和組裝,若想要觀察一個從未見過的東西,謝莊也需要將神識調整到合適的位置,需要擺脫肉身和本維度宇宙規則的影響。
他的身軀躺在了床上,他的大部分神識卻一點點地收束到了先天一炁的附近。
在那彌漫著未知迷霧的星界,他從一個更高的維度,觀察著自身的身軀所在的位置。
他“看”到了被重重迷霧包裹著的本維度宇宙,“看”到了北荒星,也“看”到了那在空間上與冬日山莊黏結的“氣泡”!
他想起了曾在碎裂的血車妖紋中所看到的幻象,回想到了那由暗紫色的物質組成的無垠空間,在那沒有上下左右之分的世界里,無數光輝的氣泡,宛如玻璃珠一樣憑空誕生,又以各不相同的速率泯滅。
那黏結在冬日山莊的空間之外的,正是與玻璃珠類似的一個宇宙泡,一個三維宇宙泡。
如果說整個包裹著北荒星的三維宇宙通過迷霧與星界無縫連接,那這與冬日山莊接壤的宇宙泡就真的像是星界中漂浮的氣泡一樣,有著晶瑩剔透的晶壁外殼,與星界有著巨大的維度代差。
大家可以想象在星界這樣的大氣泡之中,有一團包裹著北荒星、但與大氣泡是一體的小氣泡,而在小氣泡的一個邊角上,有另一個更小的氣泡與它相切。
在兩個氣泡相互接觸的位置,就像是兩個互相碰撞而爆開的泡泡一樣,無數飛濺的水滴般的破碎空間不斷地運動著,連接著兩個世界,并在那里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無法被觀測的夾縫世界。
這個夾縫世界既具備了本維度宇宙的規則,也具備了那另一個三維宇宙的規則,它復現了冬日山莊的一切,隨著那些變幻莫測的“水滴”與主世界不斷地接觸,不斷吸收著主世界中的熱能,正因為一片空間中的熱能分給了兩個不穩定的世界,所以冬日山脈才終日處于積雪和低溫之中。
可以說,它既處于世界之內,也獨立于世界之外。
“臥槽!”
千言萬語,唯有臥槽!
此時謝莊心中的震撼與驚詫不比初見那些舊神時小,因為他一直以為這個世界是一個以星界為主的連續維度世界,他可以靠著修仙不斷向星界攀升,當他在星界完成徹底升維之后,便算是修成正果,和舊神們比肩。
但誰能想到那記載了彭‘瓦耶的妖紋中的幻象揭示了另一個真相?維度不是連續的,而是斷裂的,在星界之中不止有一個三維世界,而存在著很多的三維宇宙泡!那星界呢?又是否只是個更大的宇宙泡?
真理在這一刻自相矛盾。
謝莊的先天一炁都受到了影響,那嵌入星界的米粒之光在劇烈激蕩的思緒之中不斷地晃動,甚至有些暗淡。
但最終,早已鍛煉出堅韌理智的謝莊還是平復了自身接近崩潰的認知,
比起空想,更應該去做,去探索,去實驗,這世界的真相隨著他的不斷升維,自會展露在他的面前。
就像這次的謎團一樣!
分出一縷神識,謝莊“潛入”了那無法從現實世界觀測的夾縫世界。
悶熱與死寂籠罩著一切。
這“虛假”的冬日山莊,就像現實與虛幻中的夢境,就像是薛定諤的貓。
它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規則詭異的變化。
大部分的神識用于解析那因為兩個世界碰撞而不斷變化的混亂規則,終于,謝莊搭建了一個穿著西裝的帥氣光頭,并從大廳中的沙發上坐起了身。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懸在半空中的“血色鬼影”,一個失去了皮膚,完全以肉紅色的細胞和血液所充斥的“男人”。
他就像是會漂浮一樣,處于天花板的水泥之中,詭異的光線規則讓謝莊能夠穿透實體看到他的全貌,在那紅色的肌肉細胞之中,白色的骨骼已經徹底的溶解,裸露在外的淺粉色大腦被單薄的表皮所覆蓋。
這詭異的姿態,加上那宛如幻夢一樣的光影,讓見多識廣的謝莊也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而就在這停頓的剎那,那血影已經用奔跑的姿態,踩踏著虛空和光流,沖到了謝莊的面前,一把抓住了謝莊的領子。
“阿巴阿巴……咳咳……”他張開了那完全無法認清的嘴巴,焦急地說著,但似乎太久沒有說話,他發出了難以辨清的聲音,他的喉嚨被肆意生長的細胞所堵塞,在用力發出的氣音的作用下咳嗽著,將一團混著碎肉的血霧噴了出來。
謝莊急忙用神識把自己的腦袋散掉,避免沾上這些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細胞。
而看到那憑空消失的大光頭,血影也被嚇得松開了用力的手,踉蹌地退了一步,跌坐到了沙發里面。
“你,你是什么東西?”那血色鬼影被嚇得甚至重新學會了說話,用那被血色的細胞爬滿的手臂指著謝莊,重組的聲帶中發出了嘶啞得仿佛用小刀刮鐵銹的聲音。
“我是什么東西?”謝莊的頭顱重新在空中聚攏,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領帶,說道,“如你所見,我是個普通人類。”
“鬼扯!”血色鬼影用力地大吼道,“你的腦子都咻的一下沒了,你好意思說自己是普通人類!算了,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是怎么進來的?你能夠出去嗎?你能帶我出去嗎?”
“我當然能夠出去。”謝莊并不害怕,相當誠實地說道,“我也能帶你出去,但你這樣出去估計活不了多久!”
“為什么?”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血色鬼影一邊質問著,一邊整個人又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抓住了謝莊的衣服,說道,“我怎么了?我現在活得好好的,這身皮膚都是被這里的高溫燒掉了,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又不是我想被困進這個鬼地方的?只要離開之后,去一下醫院就好!對不對?”
謝莊看著這個血色鬼影,看著他渾身的紅色肌肉不斷地脫落又復制重生,心中有些憐憫:
“你被困在這里多久了。”
“不知道,可能也就幾個晚上!”血色鬼影想了想,說道,“這地方說實話真的很可怕,一個人也沒有,溫度又高,也沒有吃的,幸運的是我一點也不覺得餓,還一直很健康,如果一直這么待下去,除了寂寞了一點,也沒有關系!但……”
一邊說著,血色鬼影一邊痛哭了起來,淚水從他黑洞一般的眼眶之中涌出,又在接觸到那些細胞的瞬間蒸騰成了水蒸氣,“哇啊啊啊啊啊啊,但我的媽媽呢?我永遠見不到她了,我出不去了!只能在這古怪的世界看到她的幻影,每一次靠近,她都會像是幻夢一樣消逝!我擁抱了她,她卻徹底消失了!那究竟是真實存在的她,還是我瘋狂中看到的海市蜃樓?我瘋了嗎?你說,我瘋了嗎?”
用力地抓著謝莊的胳膊,血色鬼影吶喊著,哭泣著,他傷感的情緒像是暴雨,洶涌地傳遞著。
“你沒瘋,你所看到的正是你的母親,溫先生。”謝莊至此,終于明白了這謎團的前因后果。
“真的嗎?”血色鬼影愣住了,他松開了謝莊的衣袖,“真的是她,太好了,這不是神靈在捉弄我,她真的來過這兒,我也真的碰到了她,但為什么她再也不出現了呢?不,不對,不出現的好,我也不希望她像我一樣一直困在這里。”
呢喃著,血色鬼影抬起頭,看向了謝莊,他希冀地問道:“你既然知道我,那你應該見到她了吧!如果你不能帶我離開這兒,那能不能幫我向我的母親問聲好,讓她知道我還好好的?”
“我很想這么做,但……”
“不要但是!為什么?向我的母親帶封口信有這么難嗎?”血色鬼影打斷了謝莊的話,他的情緒激動了起來,甚至連聲音都有些崩潰,“求求你,讓她知道我過得很好,讓她安心,讓她……”
看著謝莊面無表情的臉,血色鬼影的咆哮停滯了下來,化作了無力的呢喃。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謝莊用平淡如水,沒有感情的聲音說道:
“你的母親,溫太太已經死了,被你害死了。”
所有的打擊,都沒有這一瞬間來的大,血色鬼影臉上的肌肉夾縫之中,生長出了密密麻麻的眼睛,在這個生命的規則大部分破碎的世界,他的身軀已經完全算不上人了。
血色鬼影張大著那宛如黑洞一般深邃的嘴巴,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在騙我!你這個魔鬼!哈,我看你就是冬神那個異端邪神送來的魔鬼,你這個混蛋,你想讓我完全失去斗志,然后死在這里,你想讓我的母親永遠失去他的兒子,讓我永遠見不到我的母親!”
“才幾天不見,我的母親怎么可能就死掉了呢!混蛋!我要殺了你!”怒吼著,血影攥緊了他的右拳,用盡全力地打向了謝莊。
在這規則混亂的世界之中,沒有空氣的阻力,也沒有發力的限制,血色鬼影身上的無數猩紅細胞在剎那間炸開,像是脹起的海星,伴隨著那一腳將沙發下的地面都一同踩碎的兇悍力道,這一拳狠狠地沖向了謝莊的右臉。
“啪!”
光被沖擊扭曲成環狀的擴散波。
謝莊面不改色地用左手攥住了血色鬼影的右拳,右手發力,從前胸出發,越過了協防的左手,砸在了血色鬼影的腦袋上。
那橡皮質感的整個頭部像是皮球一樣壓扁變形,力道擴散到全身,接著帶著他的血色身軀整個陷進了地里。
“冷靜點吧,溫先生,就算你拿我撒氣,你的母親也不會復生!”謝莊聲音冰冷地開口,“你若是實在冷靜不下來,那我也能揍到你冷靜為止!”
血色鬼影沒有聽謝莊的話,他也根本聽不進去,母親一直是他最尊敬愛戴的人,他絕不會接受謝莊所說的話,這沒有半點證據的謊言讓他很生氣。
所以,他只能打,用他那毫無章法的拳頭,用他那完全異變的身軀,用他對這怪異空間的熟悉,只要打贏謝莊,說不定這怪人就能答應帶他出去。
“唉!”
嘆息了一聲,謝莊游刃有余地迎接著血色鬼影從四面八方,甚至頭頂地下的攻擊,就算是在這光影變幻莫測,重力隨心所欲的夾縫世界,在神識的支撐之下,這臨時生成的身軀依舊像是百戰兵神一般,無可匹敵。
“呼,呼,呼!”打到最后,血色鬼影已經氣喘吁吁,每一次行動都疲憊不堪了,他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干癟了下去,失去了那鮮艷的紅色,伴隨著過量運動的疲勞,他的憤怒也漸漸平息。
“你,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也虛弱了下去,細如蚊吟。
“我只是個觀察者,我沒有必要騙你,也沒有騙你,你的母親被你殺死了這起意外,便是我旁觀到的悲劇。”謝莊俯視著那蜷縮成一團的血影。
血影的意志似乎也隨著剛剛的戰斗死去,那鮮紅的細胞像是衰敗的花朵一樣片片凋零。
他慢慢開始接受謝莊的話了,濃稠的哀傷澆灌著他心中的死志。
“能告訴我原因嗎?”血影仰著頭,看著謝莊,詢問道。
“因為你的擁抱!”謝莊解釋道,“溫先生,你所深陷其中的,是兩個宇宙碰撞產生的夾縫,這個夾縫世界分離了兩個宇宙的規則和空間,像是水滴一樣,在兩個宇宙之間來去,當它與我們的宇宙接觸的時候,現實中的人便能通過做夢觀察到你和這虛假的冬日山莊。”
“對于兩個宇宙來說,時間尺度是沒有意義的,更不用說這個碎片一般的夾縫世界,甚至這個夾縫世界的時間流逝,都源于外界的觀察者效應。當我們在現實世界通過做夢觀察到你的時候,你這里才存在時間的流逝,當你認為度過了幾天的時間,在現實世界已經過去了十年!”
“這十年間,你的母親一直還相信你還活著,她也一直堅持不懈地尋找著你,直到,在一個月前的夢中,她又夢到了你,夢到了身形和他兒子無比相似的你!她每一晚上的夢境,都讓你行動了一半的距離,你們的距離一半一半地縮短,在這空間與空間的壁障之間,你們無論站得多近,都無法真正的接近。”
“直到,你擁抱了她,她的靈魂和肉身被拽向這個破碎的夾縫世界,但她進入的又不是真正的出入口,不是現實與夾縫相接的地方,所以,她的身軀被時空的規則分成了兩半。但,就算死去,她的臉上依舊帶著笑容,那是見到十年未見的兒子時,由喜悅所澆灌而成的笑容。”
聽到謝莊娓娓道來的解釋,血色鬼影哀傷顫抖地問道:“那笑容,是什么樣的?”
“高潔美麗,無怨無悔。”
淚水從那數十只眼睛里流下,沒有蒸騰成霧氣,而是像瀑布一樣沖刷著那畸形丑陋的面容。
這畸形的怪物,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