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靜寂,楊幺發問聲極為宏亮,岳銀瓶聽了卻沒有立即答復。
微有哂笑,楊幺喃喃道:“你的沉默,就代表了你的答案。”
岳銀瓶微怔。
她的確認定父親所為完全正確,因為這些年來,父親本是她的偶像,所為所行讓她挑不出絲毫的問題,可她亦有見識,自然不能認為趙家所為絕對正確。
事實上,若非宋室荒唐透頂,也不會有靖康之難。
她終究不會因絕對的權勢產生絕對的崇拜。
楊幺凝望著酆都判官,低聲道:“一念起,不可遏止。這世上沒什么絕對的正確,不過是利益的分分合合,金人所為,看起來也不再那么讓人厭惡。”
“這就是你投降金人的理由?”岳銀瓶質問道。
楊幺笑笑,“我從未投降,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投降。要投降,當年趙遷那些家奴毆打我的時候就投降了;要投降,鐘大哥死后,我就應該投降了,可年少的我都能明辨的事情,難道年長了,反倒不成器了嗎?”
牛皋聞言微有皺眉。
自到此間后他一直保持沉默,往日和楊幺的恩怨讓他著實憤懣,可他又深知,這并非年幼楊幺的錯誤。
太多世人喜歡狗咬狗般向對方發泄,卻沒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棋局中的棋子。
自己沒錯,對方也沒錯。
錯的只是他們被暗中操縱而不自覺。
牛皋深知這點,是以對楊幺年幼行為不再記恨,可聽到楊幺這番說辭,他忍不住在想——我自覺得跟隨岳飛抗金絕對正確,可是……楊幺所言又有什么問題?
楊幺不想投靠金人,那他想做什么?
“當年你投靠我的時候,提及了神仙隱秘……”見到酆都判官綠眼光芒閃動,楊幺緩緩又道:“我的確極為心動,亦想和你共同破解這個秘密,通過這個秘密,實現心中所愿。”
頓了片刻,楊幺才道:“讓天下貧困如我的百姓,都有好日子過。”
一言落,四周又靜。
所有的人都不由得看向了楊幺。
這一次,楊幺臉上沒有陰狠和森然,有的只是坦誠。
很多人都有一顆少女心。不止女人有,有些男人也是有的,但少女心多,卻不是人人必有。若說這世上若有一顆心是所有人都有的,那無疑是惻隱之心。
哪怕是個殺人如麻的人物,他亦有過惻隱之心,但就和心性一樣,都被五蘊湮沒。
楊幺說讓“貧困如我的百姓、均有好日子過”的時候,沒有任何不安,因為他當初的確是這么想的。
“我想用你說的方法,讓天下百姓都有好日子過。”
楊幺喃喃道:“我一直不覺得有問題,別人做得,我自然也做得。”
酆都判官立即道:“不錯,你只要堅持你的想法,你我聯手,必定大有可為!”
楊幺笑了,“但我突然就悟了。”
酆都判官眼角抽搐,“你悟得什么?”
“我一直認為、既然宋室可做,我為什么不能做。”
楊幺緩緩道:“可我突然想到,宋室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能夠做到?”
酆都判官一怔,急聲道:“你楊幺不同……”
“我楊幺又有什么不同?”
楊幺異常清醒道:“想當年宋太祖趙匡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時候,和我楊幺揭竿而起,從者云集有什么區別呢?”
酆都判官皺起眉頭。
岳銀瓶心中卻想——這楊幺敢和宋太祖做比,也著實是天大的膽子。
楊幺隨即道:“趙匡難免兄弟鬩墻,我楊幺亦是如此。不同的是——他是被兄弟砍死,我卻是被兄弟所賣。”
神色略顯凄涼,楊幺喃喃道:“他們終究還念及點舊情,沒有拿我的腦袋去賣。”
輕吁了一口氣,楊幺目光清澈道:“我終于明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道理。用判官你的手段,我們是無法讓天下貧苦百姓都有好日子過的。”
酆都判官忍不住道:“但你卻會有好日子過。”
“真的?”
楊幺反問道:“就如眼下一樣?”
他很有嘲弄之意,因為他眼下的境況絕不算好。
酆都判官冷笑道:“楊幺,我一直欣賞你,只因為你的殺伐果斷,可惜……你變的讓人惋惜。強者之林,本來只有強者才能生存,你悟出了這些狗屁道理,能讓趙構不殺你嗎?”
斜睨岳銀瓶,酆都判官尖銳道:“你沒看到岳銀瓶緊握著長槍的手嗎?她就在等著你我交手,你和我鷸蚌相爭,你覺得自己會有什么好處?”
看著酆都判官,楊幺微微一笑,突然岔開話題道:“你投靠我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占據的地盤,有塊匪夷所思的奇地。不經過我,你無法順利到達這里,研究這里的東西。”
酆都判官瞇起了眼睛,似在重新審讀楊幺。
“你告訴我,曾經有一批神仙路過這里,創造了這里,留下了八道門,進入不同的門,會實現不同的愿望。”楊幺繼續道。
酆都判官冷然道:“為什么要將往事說的這般清楚?”
不聞楊幺回答,酆都判官又道:“你是想將秘密說給沈約聽嗎?”
眾人一怔。
酆都判官隨即道:“你真以為他是神仙?你真以為他是輔佐梁武帝的那個沈約?我如今清楚的告訴你,他是和吳均一路的!”
眾人驚錯。
岳銀瓶眸中卻透出喜意。
酆都判官又道:“天王,你自然知道吳均,那是趙構的狗腿子,趙構和他先人一樣,都喪失了自信,希望得到神仙的眷顧和指示。”
岳銀瓶不由道:“你胡說什么?”
眾人倒有大半不解酆都判官的意思。
酆都判官大笑起來,“你們到如今還是不知嗎?當年趙家的真宗因為信神,導致全民神神鬼鬼,祥瑞百出,如今趙構和先人不過是一丘之貉,因為知曉祖先往事,這才派吳均探查神仙一說,希望得到神仙的支持?”
林逸飛內心微凜,卻不覺得酆都判官是無稽之談。
宋室皇帝多信神仙,靖康之恥的宋徽宗就自號“教主道君皇帝”,信六甲神兵可以破敵,可說很是荒唐。
但宋室信神荒唐的源頭來自北宋的真宗趙恒。
傳言中,趙恒因為當時的契丹壓力,雖和契丹結下澶淵之盟,保了大宋和平,卻自認是奇恥大辱,因為他的祖輩一直立志收復燕云十六州,而非眼下的茍且。
經歷羞辱的人有兩種反應,一種是知恥后勇涅磐中重生,另外一種就是麻痹自我掙扎于泥濘。
真宗屬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