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李泰而言,當初見著書中的所謂人,其實不過是一個個的數字罷了。
可是,當這人生生在自己的面前,而后被殺戮,發出慘叫。
而這些人,甚至可能就在不久前還對自己彬彬有禮,曾和自己有過歡暢的閑談。
只是現在,一切都已終結。
人變成了沒有意識的血肉,血腥氣彌漫開,仿佛連空氣都變得更加濕潤了,更多了些許的血腥氣。
這哀嚎的聲音,越來越少,只偶爾還有幾聲,李世民卻是巍然不動,似乎對此充耳不聞!
對于李世民而言,消滅掉自己認為必要鏟除的人,沒有什么不妥之處。
到了最后,這一個個鄧氏族親,已被圍困至角落里,身邊一個個人倒下,剩余之人發出了怒吼,他們眼眶赤紅,舉著武器,瘋狂砍殺。
只是可惜……
他們的手中的武器,對于訓練有素的驃騎而言,甚至有些可笑。
驃騎們冷靜地一擁而上,斬殺掉最后一人,而后收了長戈!
有人默契地拔出了腰間的佩刀,此刀并不長,只是比尋常的匕首長一些罷了,畢竟,他們遠程有弓弩,近程有長戈,這短刀不過是防身之用罷了。
他們在尸首之間來回逡巡,若是見著異常,便彎腰將這地上還未死透之人,直接短刀抹了脖子。
這對于那些還未死透的人而言,與其在無窮無盡的痛苦中慢慢死去,這樣的死法,倒是痛快一些。
此外,三五人開始為一組,在鄧氏宅邸之中巡視,尋覓那些藏匿的人。
這個過程之中,甚至沒有熱血沸騰的喊殺,也沒有那令人血脈噴張的金戈鐵馬,每一個頭戴著鋼鐵頭盔,渾身上下被鐵甲包裹的人,除了呼吸之外,竟極靜謐,沒有任何的聲響!
只一炷香之后,有人按著腰間的刀柄,疾步到了蘇定方面前,打破了這里的沉默:“已巡查過,宅中鄧氏男子已盡數誅了,還有一些婦孺,暫時看管起來。”
蘇定方頷首,同樣按著刀柄入堂,朝李世民行禮:“陛下,卑下不辱使命。”
“很好。”
李世民已在這堂中坐下,好整以暇地喝茶。
這茶水乃是張千送來的,張千面色很平靜,李淵在長安登基為皇帝之后,張千就一直侍奉李世民!
那時候的李世民,尚還只是秦王,張千早就習慣了李世民的殺戮,只不過是這幾年,李世民成了皇帝之后,這樣的殺戮克制了罷了!
因而,七八年前的記憶被喚醒,此時張千卻并不覺得有絲毫的奇怪,他只是趁著外頭哀嚎和慘呼連綿不絕的功夫,躡手躡腳地給李世民斟茶遞水,而后站到了一邊,依舊不發一言。
攤在地上的李泰,身上不自覺地打著寒顫,自幼被保護得極好的他,第一次見到了李世民最殘酷的一面。
他汗毛豎起,牙關依舊打顫著,抬頭看著父皇,看著陳正泰,看著那身上染血的蘇定方,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已涌上心頭。
他忙從地上爬起,跪下,而后膝行至李世民的腳下,此時的他衣衫襤褸,渾身都是血痕,卻什么也顧不上了,磕頭如搗蒜:“父皇……父皇饒命。”
李世民很平靜地呷了口茶,只淡漠的在他身上掃了一眼,而后淡淡地道:“你說我大唐乃是皇家與鄧氏這樣的人公治天下。朕告訴你,你錯了,而且大錯特錯!朕治天下,不認鄧氏這樣的人,他們若是敢殘害百姓,敢蠱惑皇子,敢借朝廷之名,在此為虎作倀,朕不吝殺這鄧文生。倘若鄧氏滿門盡都橫行鄉里,那么朕誅其滿門,也絕不會皺眉。誰要效仿鄧氏,這鄧氏今日,便是他們的榜樣。”
“什么詩書傳家,什么鐘鼎之家,什么閥閱,什么望族,什么祖先的功勛,你以為朕……會忌憚嗎?朕東征西討,圖霸天下,乃至今日承天之命,憑借的,不是你口中所謂的世族,世族若是甘愿順從,為朕安民,朕可以容他們延續血脈。可倘若自恃自己掌握了土地,擁有學識,而妄圖借此來要挾朕,那么朕也不妨讓他們去死。”
李世民的話顯然不帶溫度,李泰聽得心里冰涼。
而李世民已是豁然而起,眼帶不屑地看著李泰:“你……李泰……也是如此!”
這話可謂是誅心至極,李泰自覺得自己已跌入了萬丈深淵,原以為一陣痛打,父皇消了氣,看在骨肉之情的份上,自己再求饒幾句,總還會認自己這個兒子的。
可哪里想到,這一句你也一樣,再聯想到外頭那尸積如山的鄧氏尸骨,言外之意,豈不是說:便是殺你一個李泰,也沒什么大礙?
李泰的心沉到了谷底,心里的恐懼自是更深了幾分,只得叩首:“兒臣……”
李世民已是懶得去看他,經歷了這幾日發生的事,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一個極可怕的問題。
而后,他臉色稍稍溫和,朝陳正泰道:“立即傳朕的旨意,讓那些修筑河堤的人回去吧。立即給揚州刺史下達朕的意思,讓他將府庫中的糧放出來,限他三日之期,這些糧若是不能送至百姓們手里,朕同樣誅他滿門。此事之后,罷黜江南所有刺史,當初所有為李泰上書,贊許李泰的臣子,一個都不留,統統流放三千里送去交州。”
張千不由道:“陛下,此時陛下尚在揚州,若用重典,奴只怕……”
張千說出了自己的顧慮,只怕會有人狗急跳墻啊。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這些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別看他們在皇帝面前溫順如綿羊,可在百姓們面前,他們可是不可一世得很。現在陛下要將他們統統流放,誰能保證他們到了絕望的境地,會不會做出什么蠢事來呢?
李世民卻是半點顧忌沒有,甚至臉上浮出不肖,笑著四顧左右道:“朕只恐他們沒有這樣的膽子而已,朕殺的人已夠多了,不差這數百上千顆腦袋,你們見他們尚有部曲,有腹心死士,可在朕看來,不過不過都是土雞瓦狗而已,若有人反,給朕百人,朕可直取賊首。”
張千便不敢再言了。
李世民的話,顯然并不是吹噓這樣簡單,他這輩子,多少次的險象環生,又有多少次破釜沉舟,現在不照樣還是活得好好的,那些曾和自己作對的人,又在哪里?
此時,李世民感慨地道:“朕當初聽聞陳正泰的一些話,總覺得他是危言聳聽,今日見了,方才知道,我大唐的太平之下,藏著多少人的血淚,若是連這樣共情都沒有,還能在此高談闊論之人,是何等的豬狗不如。”
說著,他閉上眼,臉上露出了幾分痛苦之色。
可很快,李世民又猛地張眸,口里道:“走,陪著朕,去河堤走一走,至于這李泰,立即囚禁起來,先押至京師,命刑部議其罪吧。”
李泰猛地一顫,想不到竟還要議罪!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李世民,張口想要喊父皇,可很快,他便回想起就在不久前……自己在喊父皇時,李世民所表露出來的不屑,于是他忙將這兩個字咽回了肚子里,再不敢言了。
李世民自是不愿再理李泰。
李泰所為,已經觸碰到了他的底線,這已非是天家父子私情了。
對于李世民而言,觸犯了這樣的逆鱗,這情分自也涼薄了,似李泰這樣的人,自己越是將他當做兒子看待,他在外頭,便越要打著皇子的名頭,愚蠢地招攬所謂的名士,去做那等毀壞大唐基業之事。
李世民是天子,天家沒有私情。
即使這個曾是他所疼愛的兒子,可是在這一刻,他的心已經涼了,每當他有一點點想要心軟的痕跡的時候,腦海里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更加可悲的人,那些人不是一個,不是鄧文生這樣的人,是千萬百姓。
他沉著臉站了起來,將李泰拋之身后,而后在陳正泰與蘇定方等人的拱衛之下,出了鄧家。
這鄧家現如今,早已籠罩了一層死氣,望之森森,而在此時,早已聞訊而來的揚州刺史,會同高郵縣令人等,早已匆匆帶著屬官,一臉死灰地垂立在宅外。
李世民顯然是對揚州刺史吳明是有幾分印象的。
揚州不是尋常地方,這里曾為江都,乃是隋朝時的幾個都城之一,此地還是大運河的起點,無論是軍事還是其他方面的價值,雖在長安和洛陽之下,可除了長安和洛陽,再沒有什么城市可以與之媲美。
因而,當初選擇這揚州刺史人選時,李世民是特意留了心的。
只是此時君臣相見,早已聽聞這宅里發生的事之后,在外頭膽戰心驚的吳明見著了李世民,已是面如死灰。
他跌跌撞撞的到了李世民面前,叉手道:“臣吳明,見過陛下,臣……萬死……”
李世民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三年之前,朕召問過你。”
“是。”吳明頷首:“那是貞觀二年開春的時候,臣敕為揚州刺史,陛下在太極宮召了微臣。”
李世民淡淡道:“當初你說的話,很合朕的心意,朕當時以為你是一個頗有才干的人,可以獨當一面。只是今日相見,朕覺得自己想錯了,你與其他人,并無什么不同,只是口才略佳,僅此而已。”
吳明已聽得魂飛魄散,更是嚇得臉色煞白,他剛想要解釋。
可李世民已翻身上馬,率先絕塵朝著河堤方向去了。
陳正泰等人也已紛紛上馬,打馬扈從。
吳明回頭看了身后的眾屬官們一眼,有人低聲道:“越王在何處?”
又有人道:“聽聞鄧文生先生已死。”
“陛下因何而勃然大怒?”
吳明現在只感到心亂如麻,他心里知道,陛下方才那一句對自己的評斷,將意味著什么。
他竟一時恍惚,猛地跺腳:“多言無益,陛下往河堤去了,快,快跟上。”
于是眾人連忙浩浩蕩蕩地追了上去。
河堤里依舊還是原來的樣子,人們并沒有意識到,一場巨大的變故已經開始。
不過,趕在李世民到來之前,已有人匆匆下達了令役夫們解散回鄉的旨意。
這里的役夫們聽聞,個個喜笑顏開,紛紛高頌萬歲。
人們急著要走,一時亂作一團。
遠處卻見一隊人馬來了,役夫們便紛紛駐足,自河堤上下,遙望著來人。
李世民到了河堤下頭下了馬,隨即帶人踩著泥濘登上了河堤。
李世民一面上堤,一面對跟在身邊的陳正泰道:“朕以為天下太平,百姓們可以好過一些,哪知竟至這樣的地步,這樣的天下,朕還自稱什么圣明君主,實為可笑。”
聽著李世民話里透著自我嘲諷的意味,陳正泰道:“恩師現在既已知情,就是一個好的開始,總比迄今還在深宮之中,自以為天下太平不知要強多少輩!”
“學生今日來此,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慘景,說實話,心中實在很不好受,總覺得……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陳正泰的話,其實恰恰說中了李世民的心事。
是啊,朕在深宮,錦衣玉食,受人稱頌,今日見此,難道還不夠慚愧的嗎?
民困或許可以推脫到天災和其他的方面去,可是高郵縣所發生的事,哪一個不是自己的至親和敕封的官吏們所致?自己有著間接的責任,想要推脫,也推脫不得。
李世民不禁感慨,看著沿途那一個個面黃肌瘦,見了高貴的自己,便紛紛躲避于一側,戰戰兢兢的役夫,他們甚至不敢抬頭,仿佛這恐懼之心,乃是與生俱來的一般。
許多人因為要出力,所以雖是天氣涼爽,卻依舊大汗騰騰,因而脫去了上衣,露出了那皮包了骨頭一般的軀干!
那凹陷下去的身軀,看的讓人觸目驚心,身上的膚色黝黑,除了筋骨,幾乎看不到一絲的肉,只一層如老榆樹的樹皮一般的皮膚覆蓋在骨上,那面容上帶著僵硬和麻木,只有一雙雙眼神,卻多少可見其內心。
這眼神,陳正泰一輩子也忘不掉,是那種猶如驚弓之鳥一般的膽怯恐懼,分明有真情流露,卻又毫無神采。
陳正泰不得不承認,自己和眼前這些人比,確實根本不像來源于一個種族,甚至……說這是人猿之間的分別也不為過。
李世民只拉長著臉,可很快,突然的駐足,他似乎看到了一個人,便指著那人道:“老人家,我們又見面了。”
李世民口里所說的那個老人家……正是來時路上遇到的那個老婦人。
老婦人不可思議地看著李世民,她似乎察覺出,李世民的身份,可能要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厲害。
她依舊顯得戰戰兢兢,不敢靠近,畢竟李世民給她的印象并不好。
倒是陳正泰看到是她,朝她和顏悅色地道:“老人家不必害怕。”
這老婦人似乎覺得陳正泰是可以親近的人,不似李世民那般兇神惡煞之狀,哪怕勉強的露出笑容,也給人一種不可親近之感。
她猶豫了一下,總算微微顫顫地踩著泥濘上前,瑞瑞不安地想要說點什么話。
那吳明等人官吏已追了上來,一見著這老婦如此,便討好李世民似的,忙是拉長了臉,對老婦人呵斥道:“大膽,見了天子,還不行禮?”
天……天子……
吳明的話,帶著威懾。
所以他的聲音很洪亮。
一下子……這河堤上下許多人都聽著了。
這里的民夫,就算無法去辨認那數不清的大唐官職,可是天子二字,他們卻是在熟悉不過的。
這天底下,可還有比天子更大的官嗎?
這是皇帝啊,猶如太歲一般的人物,是天上降下來的神仙。
小民的認知,大抵就是如此。
他們更如驚弓之鳥一般,放肆又膽怯地偷偷去窺視李世民。
竟不是四只眼睛。
也并不事十分高大,比自己想象中矮多了,難道不該是身長三四丈嗎?
平日里一天不曉得要吃多少個蒸餅和幾百米白米,原來也只是比尋常人高大壯碩一些而已。
真是白糟踐了這么多白米和蒸餅。
那老婦更是嚇得手足無措。
李世民則是勃然大怒,狼顧吳明。
吳明被李世民的眼神所攝,嚇得早已面色蒼白如紙,只是李世民此時不便發作,他努力使自己的臉色平和一些,這才將目光落在了這老婦身上,聲音溫和地道:“老人家,今日你可以回家,照顧你的新婦了。”
“這……這河堤,不修了?”老婦似乎覺得眼前這個天子的話,未必可信,她疑在夢中。
李世民搖頭,嘆息道:“不修啦,此處地勢低洼,若是強行修堤,并不值當,而且還靡費人力,若是真有大水淹來,這一處田,淹了也就淹了吧,反正……這是無主之地。”
老婦許多話都沒有聽懂,總覺得李世民的口音怪怪的,不過后頭的話,她卻聽明白了:“這里可是鄧家的地啊,明明有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