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在濰水河邊的這個莊園,并不算小。
  圃城大夫和冣城大夫聯袂而來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田白這邊。
  他丟下了在地圖上謀劃的筆,抬起頭來微微思索一番,然后詢問道:
  “彼等是怎么來的?”
  “回公子!”
  莊園這邊的管家,有些拘謹,他緊繃著嗓子,說出來的話語,也有了三分失真。
  “他們趕著十幾輛大車,車上還用布幔遮著,其中有一輛大車上,似乎放著的應該是鼎,我看輪廓有點像。”
  大鼎?
  田白微微皺眉。
  正在給田白報各部動靜的田逆,卻是放下了手中的竹卷,他沉聲道:“小白,要不我去迎接一下?”
  田白搖搖頭:“仲父你在朝中的地位,要比彼等更高,卻是不適合去,讓田林去吧!”
  管家急忙應了,然后倒退幾步,出了主殿,這才小跑著朝著田林那邊跑去。
  當田林出門迎接的時候,冣城大夫和圃地大夫都是一副驚呆了的模樣。
  “怎敢勞累林君子親自相迎,小老兒慚愧慚愧!”
  兩個頭發已經有了白發之人,將腰桿子彎的很低。
  田氏的子弟,只消是冠禮之后,都是要成為一地大夫的,雖然更多的只是冠名,但是,這卻是實打實的爵位。
  所以,見到年輕的田氏大夫,竟然出門相迎,兩人都是受寵若驚的樣子。
  “兩位老先生,請,我家公子在里面等著了!”
  田林卻是應對很是得體,絲毫沒有世家大族子弟的那種高傲。
  田氏在齊國,足足是第三的大家族,就這還是田氏屢屢被削弱的了。
  若是當年田氏不是連失四位領頭人,現在的田氏,早就成了巨無霸了!
  “田公門風之嚴,我二人佩服之極,似林君子這般的少年英才,還能虛懷若谷,實在是讓我二人羞愧至極!”
  圃緯嘆息一聲。
  他是真的有感而發的,他雖然只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又很是懦弱,這么好的結交機會,那小子卻是只是簡單的問好之后,就不敢說話了!
  但是,他的嫡子,可是不如田氏子太多!
  要知道那小子雖然也沒有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這小子卻是一副踩低就高的性子。
  從這一點上來講,他的這個父親,就是不合格的!
  田林笑了笑,并不作聲。
  田氏的家規真的很嚴,尤其是當年開疆公被逼死之后。
  自從國君命晏子計殺田開疆之后,田氏的家風就越發的嚴格。
  甚至,族中子弟稍有出格者,都是會被嚴懲的。
  在歷史上,正因為田氏嚴格的家風,使得田氏的歷史上,卻是并沒有胡亂作為之人。
  田氏子弟可以平庸,可以低能,但是,絕對沒有昏聵之人的!
  冣通也是稱贊個不停。
  自從踏入了這個莊園,冣通就發現了自家和田氏差別所在。
  要知道同樣是在濰水之畔有莊園。
  但是,不管是他們冣氏,還是身邊的圃氏,亦或是別的貴族。
  他們家的那些莊園,哪一個不是奢華至極,哪一個不是賞心悅目的很。
  他們的莊園,那就是一個度假勝地。
  一個好讓族人在盛夏的時候,前來城外避暑的良所。
  因此,他們的莊園里面,無一不是青磚修建,雕梁畫棟,繁花似錦。
  但是,進入了田氏的莊園之后,這才發現,這個外表很是宏大的莊園,竟然這么的寒酸。
  幾乎所有的木材,都只是簡單的去了枝丫,剝了樹皮而已。
  甚至,在一些不太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就連房梁上樹木的毛刺,都還能看到的!
  若是說田氏莊園里唯一精致的地方,也就是那一條用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道了!
  這一條路上,因為下面的路基是用三合土摻了雞蛋清,用糯米紙攪拌之后,上面用分了色的鵝卵石,鋪就的一條小道罷了。
  田林見到兩人的目光,在那一條小道上不停地掃視,他不由得哂笑道:
  “兩位先生,這條路乃是小公子鋪就的,他幼年的時候,最愛在這種道路上行走。”
  “小公子的莊園那邊,這種道路更加的曲折,也更加的長一些,當然那邊的莊園更大。”
  “這邊的這個,是去年家主獎勵給公子的,并且按照公子的喜好,給修了這條路。”
  田林苦笑:“就為了這個,家族里還特意開了長老會議……”
  兩人不由得駭然。
  開會做什么,田林雖然不說,但是,冣通和圃緯都是猜到了。
  這必然是田氏長老團在為了這件事而詰難的。
  緊跟在兩人身后的圃建,低垂的眼睛中,卻是猛然射出了精芒。
  田氏當真是可怕如斯啊!
  只有絕對的自律,才有了絕對的未來!
  圃建已經可以肯定,田氏的未來必然不可小覷的!
  田氏那么有錢,又那么有權,還要這般嚴苛的要求族人——田氏所謀甚大啊!
  冣通嘆息一聲:“想不到你田氏也是如履薄冰啊!”
  田林點頭:“自從先主故去之后,田氏就不得不小心翼翼了。”
  “我家族人人丁不旺,若是在唉這么冤死了,田氏可要完了啊!”
  田氏臧武臺之畔的這個莊園并不大。
  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他們就到了正堂這邊,田白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下臣等見過田公子,見過大馭!”
  兩人彎腰行禮。
  大馭,就是君主御者的正式稱呼,周王定下的規矩,大馭者二,中大夫。
  當然,這個中大夫也就是一個職銜而已,只是一個出身。
  君主御者的地位雖然高,但是,卻是并無太多的實權。
  若是田逆下放到了城邑,也只能暫代一地城主,實際掌握一個下大夫的職務罷了。
  只有等到他的政績考核合格之后,才會成為了正式的中大夫,領了大邑的。
  而地方城主雖然職銜是中大夫下大夫,但是,若是想要調撥中樞,卻是要降了幾個等級的。
  也就是說,別看現在田逆已經是中大夫的出身了,但是,他若想到了田乞的地位上,需要的可不是一星半點的努力。
  田白對著兩人微微彎腰,稽首為禮。
  一邊的田逆,腰卻是又微微深了一點,只是,一樣是腦袋微微下頓,便罷了。
  春秋是一個講究出身的時代,兩人出身高貴,自然不可能與冣通、圃緯等人行了同等的禮節。
  “諸位,里面請!”
  田白側身虛引。
  “田公子請,大馭請!”
  田氏客氣,他們卻是不能放縱的。
  兩位年長者,一板一眼的行著周禮,不敢有了絲毫的逾越。
  田白不再相讓,轉身朝著大堂里面走去。
  只是,他卻是微微靠著左邊,將右邊留給了兩位大夫。
  眾人分了賓主坐定,下人們送上了茶水點心。
  冣通就當先道:
  “田公子,我二位此番前來,實則有一事相求!”
  田白輕笑,待到下人們全數退下之后,才是開口道:“田氏的處狀,兩位自然是明白的,眼下這個光景,說句不好聽的,田氏自身都難保了!”
  “小子愚鈍,實在不知道兩位相求什么?”
  聽了前半句,兩人一顆心瞬間哇涼哇涼的,但是,當田白將話語全部說完之后,兩人卻是轉而大喜!
  田白并沒有拒絕他們,甚至還詢問他們想要求什么!
  這可是一個好消息啊……
  “公子身在城外,想來剛剛才從杞地回來,怕是還不知道今早朝堂之事吧!”
  圃緯當先開口道。
  “朝堂?”
  田白皺眉。
  他看向了一邊的田逆,用眼神詢問今天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何自己卻是沒有收到消息?
  田逆也是搖頭。
  他也不知道啊!
  家族那邊,并沒有消息傳來呢。
  “公子當真不知?”
  冣通卻是驚呼出聲。
  “委實不知。”田白已經看懂了田逆的神色。
  他正色道:“實不相瞞,尊祖已然許久不上朝了,朝中的動向,田氏卻是已經遲鈍了很多。”
  不管這兩人所為什么而來的。
  能夠讓這些人用大鼎來求的,自然不是小事。
  再則說了,這兩人素來以二卿一心,若不是田白知道二卿已經在對自己人動手,他連接待二人都是欠奉的。
  他回來京都,可是一直都在暗處的。
  為了兩個敵人的小弟,而將自己給泄露出去,這可不是田白的作風。
  兩人嘆息了一聲。
  田白說的事情,他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田氏沒有耳目,不知道朝廷的動向……
  這種事情說說就算了,他們不會當真的。
  圃緯隱晦的看了冣通一眼,后者沖他微微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眼角的魚尾紋,一瞬間就仿佛深了一倍有余。
  “實不相瞞,我二人今早被剝奪了屬邑……”
  講這句話說出之后,圃緯忐忑的心,就沉穩了不少。
  不管這件事最終的結果如何,終歸是有了開局的。
  “國高二卿以犬子不敬君王為由,扣押犬子二人,不但阻止我等相見,更是以他們性命逼迫我們,萬般無奈之下,我二人只得送上了玉圭……”
  田白的眼神瞇了瞇,臉上的笑容也是收起來了。
  “我能夠猜得到你二人要遭殃,但是,卻不知道竟然來的這么快!”
  他的手指,在案幾上敲擊著。
  修長的手指,尚未帶冠,只是簡單的插了一枚玉簪的發髻,那明明稚嫩的臉龐,卻是讓人不敢去忽視了。
  田氏的這一位小孫子,可不是一個尋常的娃娃啊!
  此子年紀雖幼,但是,卻不是尋常人能夠比擬的!
  田白沉思一陣:“在我的猜測里,你二人應該是要在等一段時間,才會被二卿針對的。”
  “他們既然這么早就盯上了你們,我想,昨天下朝到晚上的那段時間內,貴君子必然是真的做了什么事情的。”
  田白冷笑道:“說實話,你二人這是被臨時起意了啊!”
  圃緯和冣通兩人本來在朝堂上就開始慌了,直到了此時,聽聞了田白的說辭,這才冷靜下來。
  “小公子所言甚是啊!此時想來,若是當時我二人一副魚死網破的態勢,二卿也不敢過分強逼的!”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苦澀。
  田白搖頭。
  “說句不該說的,從先君任命二卿執掌國政開始,你們就在了對方的名單上,這一點,不會因為你們的強硬,就消失了!”
  “若是今日早上,你們敢硬抗,我就敢打了包票,你們出不了宮室大門!”
  “啥?”
  “他敢!”
  “不可能吧?”
  堂內的三人接連驚呼起來。
  田白笑笑,并不作聲。
  他要給三人時間冷靜冷靜。
  實際上這三人是當局者迷了,若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是必然的。
  當時只要他們敢說了半個字的不對,國高二卿就敢將他們砍成了肉糜。
  齊國素來都有殺大將的傳統,甚至就連頂梁柱,都是要被弄死的。
  若不然的話,他家祖上也不會被弄死、逼死、逼走了……
  短短的半柱香功夫,兩位老者就苦笑起來。
  他們已經明白了,若是當時他們真的敢反抗,或者是言語強硬,甚至哪怕沒有交出了玉圭……
  迎接他們的,就是刀斧手的亂箭加身了……
  兩人滿臉的苦笑,唯有圃建是真的還沒有搞明白。
  為什么他們不配合就要被殺死呢?
  難道還沒有王法了嗎?
  圃建遲鈍,兩位在官場浸淫了一輩子的大夫們,可不會慢了半分。
  當即兩人就詢問道:“敢問公子,田氏既然已經洞悉了國高二卿的殘暴,何不再效仿當年恒子故智,為齊國鏟除了這等毒瘤呢?”
  “為齊國?”
  田白哂笑。
  田逆也是冷笑不已。
  若是小公子沒有說服家族之前,他倒是愿意為齊國朝局快意恩仇的。
  但是,小公子說的不錯,田氏匡扶了齊國,又會得到什么呢?
  難道再讓齊君將家主逼死不成?
  家主已經是九十五歲的高齡了!
  這是人間祥瑞啊!
  這是齊國人瑞啊!
  讓他老人家壽終正寢不好么?
  田氏會鏟除了這等毒瘤,卻不是為了齊國,而是為了自家!
  兩位大夫讀懂了田白的反應,只是,卻不知道田白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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