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乞看著堂下,田逆、田豹、田白,這幾人,是他最為看重的后人。
  他布滿了老年斑的臉,露出了沉思的神色,許久之后,才是開口道:
  “逆,你為國君御,乃是中大夫的出身……”
  “小子一切皆是家族教誨,小子聽從大父的吩咐!”
  田逆當即出列,跪在了地上,認真的開口道。
  田乞閉著眼睛,許久才睜開眼睛,他開口道:“豹為小白車右,雖然野的車技也不錯,但是,咱家車技最好者卻是你,我要你為小白御,你可愿意?”
  田逆一楞,仔細的看了一直默然不語的田恒一眼。
  這個田氏的下一代家主的臉上,并沒有絲毫的神色。
  田逆的心中咯噔一聲。
  看來——家主當是與田恒、田盤兩人認真的商談了……
  “家主,小子乃是田氏子,田氏的決定,小子無條件遵守!”
  “善!”
  田乞大喜:“此間事了,田氏族老當要變動一下了……”
  族老是家族本族子弟中,有才華、有大局觀者擔任的,算是家主的參謀團。
  實際上那些執掌一城、一郡者,并非是田氏的決定才華之人。
  田氏真正的大才,都在族老團內。
  田書默然看著田乞,見到他微微點頭,他嘆息了一聲,卻是沒有言語。
  田乞既然要田逆做田白的車御,田逆自然是不會退阻的,他當即彎腰拜見田白。
  車右、車御、車戎(隨車護衛,有時候也是副車)與車主都是從屬的關系。
  田乞讓田逆這個家族現今的第一武將做了田白的車御,他的態度已經很是明朗了。
  田逆自然該是以參見主上的大禮見過田白,只是,他是田白的仲父,是他的父輩,所以,便省去了跪禮,轉而彎腰長拜。
  田白慌忙將田逆扶起:“仲父快快請起!”
  他復又彎腰還禮,待起身后才是將隨身的一塊玉佩摘下。
  這玉佩,通體清涼,微微帶著幾分的碧色,卻是透的很,中間又有一團如火似血的火紅,就像是一團雪花,漂浮在玉佩里面。
  乍一看,這就是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玉。
  君子如玉。
  田逆投效了田白,田白是需要給了他謝禮的。
  他的這一塊玉,乃是十二歲生日的時候,尊祖賜給他的上等玉,價值連城不敢說,但是營丘都城之內,尋常的三五座三進院落,還是輕輕松松就能換來的!
  若是到了偏僻地方,換上了一個數千人的小城邑,不算什么難事。
  田逆鄭重的將玉佩接下。
  兩人又說了一會場面話,互相吟了詩,這才算是揭過了這一茬。
  田乞可是田氏家主里面的雄主之一,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自然不會在遲疑。
  當即,他就對著田白道:
  “小白,既然你不遠千里,從莒地趕回來,那么你就說說你的打算吧!”
  田盤扭頭看著田白。
  這小子,自從去歲這個時候去翟地開始,就不怎么留在家中了。
  驟然之間的見面,卻是發現這小子又長高不少。
  家里給他準備的衣衫,怕是都小了……
  田白深吸了一口氣:“尊祖,孩兒只有一個建議!”
  田乞傾身,等待田白繼續。
  “國高二卿狂妄,意圖吞并整個齊國,此時,彼等雖然勢大,但是,并不曾真正的無敵了!”
  “尊祖只消聯系鮑氏,出頭與二卿相抗,飽受二卿欺凌的大夫們必然會緊跟在我們的那邊,與二卿抗衡的,有了彼等的相助,二卿毫無勝利的機會!”
  田乞皺眉,他不是沒想過這個操作,只是國高二卿的實力,足足超過了整個齊國的一半!
  他們這邊就算能夠將所有人都整合起來,但是,人多嘴雜,到時候令出多門,人心不齊,怕是不是二卿的對手啊!
  田白仿佛知道了田乞在擔憂什么,他輕蔑的一笑:“況且,那二卿還有一個最大的弊端,這是一個足以致命的所在!”
  田乞一楞,他急忙站起:“小白說的可是當真?”
  左老輕咳一聲,田乞這才醒悟自己表現的太過急切了。
  深為田氏家主的他,不該如此輕易的表現出了自己的心思啊!
  畢竟家族的子弟,只需要盡可能的提出了所有的操作機會,不管這個東西的代價有多大!
  但是,站在了他的這個位置上,需要考量的就多了啊!
  最起碼,他需要考慮去選擇一條最為穩妥,對整個家族傷害最小的計策來執行啊!
  他的肩膀上,擔負著的,是全家上下數百口人,是那些投靠他們的數百門客,是家主領地里面的那百十萬黎民啊!
  田乞的老臉有點不好看……
  他也是太急了。
  他的父親、兄長、兄弟、侄兒……
  田氏那么多被戕害之人,每夜閉上了眼睛,他都無顏面對他們的眼睛啊!
  為了家族,他忍了幾十年。
  可是他馬上就要百十歲了!
  他老了,眼見就是脫了鞋子,不知道能不能在穿起來的時日。
  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每每多活了一天,就是在承受著一天的煎熬。
  年紀大,身體衰弱不堪,偏偏身上的擔子,心里的擔子……
  剛剛那一瞬間,他真想告訴小白:放手去做吧,讓我在臨死之前,還能見到復仇的那一刻!
  可是他不能!
  他的身上,擔子太多,他的身上,單子太重!
  若是他不是家主,那么早就提著三尺青鋒,瘋狂恣意去了。
  但是……
  田白并不知道自家家主的心思,他卻是冷笑道:
  “國高二卿雖然權勢無雙,但是,彼等太在意權勢了,是以少了幾分的鐵血!”
  “咦!”
  眾人竊竊私語。
貌似真的是小白說的這樣,國高二卿雖然權力無雙,此時更貴為齊國上亞卿,但是,他們真的是缺少  “高氏已經五十余年不曾執掌兵事了,國氏雖然自從大夫穰苴公去后,就竊取了大司馬的職位,但是,這幾十年來,齊國對外何曾大勝過?”
  “縱有一二小勝,也不過是局部罷了!”
  “敢問叔尊祖!”田白對著田書彎腰。
  聽了田白的話語,田書的眉頭皺著,見到田白來詢問,他急忙道:“你說!”
  田白邪魅的一笑:“尊祖,若是你在國高二卿的位置上,站在他們的立場,遇到了田氏和鮑氏,若是尊祖想要一吞天下,尊祖會如何操作?”
  田書眉毛一挑:“這還用說,我自然是發兵圍剿的,不聽話就剿滅了!”
  田書乃是田氏的大將。
  縱然他年紀已高,田逆等人又已經起來了,但是,只要有了生死存亡的大戰,還是要他出面壓陣的!
  田書打了一輩子的仗,不單單是田氏的軍隊了,就連整個齊國,誰不知道他的威望!
  他的想法,自然很是簡單粗暴,反正都要吞并了整合天下了,還有人敢不合作,直接碾碎了就好!
  “啪啪啪!”
  田白拍掌而笑。
  “尊祖說的是,孩兒也是以為,若是有人要這般,那么早該一拳頭砸碎了對方,然后將彼等吞入腹中的!”
  田常一直都只是在聽著,從來不曾開口。
  這與他的性格有關,田常的性子實在是太軟了。
  若不然,歷史上的他,也不會放棄了百十年來齊國所有與外國的爭議地盤,將這些無數兒郎拋頭顱灑熱血才奪回來的土地,全數拱手讓人。
  說實話,這人正如田乞所說,只能是盛世之君,不能成為這個大變革時代的田氏家主的。
  他喏了喏嘴唇,皺眉道:“小白,你的意思我們明白了,可是,妄起兵戈,一旦田氏輸了,那可就要拋棄了幾百年來,祖輩們打下的一切了啊!”
  田氏不是公族,一旦逃亡了國外,自然不會再被君王征召回來的。
  他們不是國氏這等與齊君同族之人,沒有這個待遇。
  “大父!”
  田白很是認真,他走到了堂內,朝著田常拜了拜。
  田常點頭,讓田白起來。
  他對田白的疼愛,可不是虛的,縱然父親已經與他隱晦提了一些事情,但是,這并不妨礙田常對這個孫子的疼愛。
  這小子太聰慧了,誰不喜歡呢!
  田白認真道:“我剛才說的,若是拿到了鮑氏,牧公必然是與叔尊祖一樣的說法!”
  “為什么會這樣?”
  田白自問自答:“因為我等都是千軍萬馬殺出來的,生平行事多喜直接!”
  “可是現在國高二卿無視我等的軟反抗,這說明了什么?”
  田白掃視一圈,明亮的雙眼只讓人難以直視。
  “小子敢斷言,只要我等兵發營丘,國高必然不敢反抗,到時候,他們必然會負隅頑抗的!”
  “而彼等能夠占據一角的地方在哪里?”
  田白掃視一圈眾人。
  眾人見到田白一臉肯定,也許是田白自從出道以來,還不曾失誤過感染了眾人,他們下意識的便順著田白的思路思考起來。
  聽到了田白的詢問,田乞當即道:“國高雖然素來步調一致,但是,兩家卻是素來不服輸的很,這一次高氏做了上卿,國氏這個大司馬卻只能做了亞卿,他們必然是不服氣的!”
  “對!”
  田盤忽然開口:
  “國夏雖然行事貼向高家,但是,單看看兩家搶奪他人城池的時候,素都不曾示弱的樣子,只要是我們起兵,那么他們自然是要各自為戰的!”
  田書想了想:“若是他們不是執政,兩家自然是會退守自家的封地,但是,此時他們的榮辱都壓在了孺子荼身上……”
  “孺子荼年幼,此時又是多難之時,素與我齊國為敵的晉國,內亂已然平息,這個時候,我們需要的是年長君上,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理事的老成之君,而非是一個奶娃娃!”
  眾人紛紛點頭。
  說實話,齊國之所以到了現在的境地,都是因為當初齊景公嫌棄來自燕國的夫人年老色衰,毒殺了太子季,寵愛年輕的芮姬,立了孺子荼為儲君。
  或者當時就算是毒死了太子季,但是,只要立下一個成年公子為儲君,那么齊國就亂不起來。
  要知道齊景公在位58年,他的公子年長的那些都近五十歲了!
  諸多公子里面,二十余人都是行了冠禮的成年人。
  他的選擇實在是太多了……
  結果卻是立下了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幼童,由此足見齊景公的昏聵。
  當然,若是齊景公不昏聵的話,那么又怎么會因為寵愛芮姬,就立下了孺子荼!
  要知道殺母存子的故事,在歷史上可是屢見不鮮呢!
  至于囚禁、驅逐生母,以維護統治的故事,實在是不要太多!
  正因為齊景公的昏聵,是以造就了現在的苦果……
  而今孺子荼年幼,芮姬雖然在齊景公生前甚得寵愛,但是,她終究年輕,沒有拉攏到了齊國大臣。
  所以在這個統治了齊國58年的君主故去之后,齊國就亂套了。
  國高二卿是在不是合適的執政人選,素來貪婪的二卿,生生的在單單自家實力就占據了齊國一半的情況下,將自家送上了死路……
  左老輕聲道:“所以小公子的打算是拉攏諸多大夫,驅逐二卿嗎?”
  左老的聲音雖然很低,但是,他的話語卻就像是晨鐘暮鼓一般,讓人瞬間清醒。
  國高二卿的實力太大啊!
  眾人低聲討論:若是二卿征召了軍隊,與他們對戰一場的話,那么他們的贏面實在是太低啊!
  “對!”
  田白仿佛沒有聽到眾人的討論一樣,他不在隱瞞自己的想法:
  “二卿看似龐然大物,實則卻是敗絮其中,小子敢立下軍令狀,二卿若是征召黎民衛戍,那么給小子一萬兵,便可直搗彼等的核心!”
  田白的自信他們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但是,有件事田白沒有說錯……
  此時,當真是田氏退無可退了啊!
  莒地……除開田白的布置之外,這個地方事關田氏的威望,若是莒地田氏乖乖的獻了出來,那么今后田氏就會被人一塊又一塊的被人撕成了碎片……
  “常,傳令田氏屬邑,凡田氏子弟、客卿,皆征調一切戍卒,半月之內趕赴營丘!”
  田乞驟然站起,原本還有著幾分佝僂的他,渾身的老態盡去。
  他就像是一柄雪藏了很久的寶劍,在這一刻,驀然又散發了凌厲的鋒芒。
  聯絡諸多士大夫的事情,不需要田白這個家族嫡子去操心的。
  接下來的時日,田白就在祖宅內居住了下來。
  他忙里偷閑,想要去找一找田七。
  實際上,對于田七,田白很是迷茫。
  她張得很像自己最愛的那個女人,只可惜,田白知道,她不是她。
  但是,若是讓這么一個與她一個模樣的女人,跟隨了別的男子,田白自然是不愿意的。
  但是,她卻是自己的姑姑。
  哪怕明知道是名義上的姑姑……
  田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面對田七……
  哪知道,他在后宅轉了一圈,卻是發現,后院里那些比比皆是的女子,倉促間竟然少了很多。
  只留下自己那便宜祖父田常的姬妾,還在后宅居住。
  但是,那些女子們,卻大都不見了蹤影。
  田白大驚。
  這些女子去了哪里?
  田逆雖然也為了抗議國高二卿的打壓,是以也很久都沒去官獬了。
  作為君上御者的他,身上背著的可是中大夫的官階,是以,他雖然被田乞任命為田白的御手,可是并沒有時間護衛田白。
  田氏打開大門迎客,走投無路的士大夫們終于找到了一個靠山,這個時候,哪里還不趕緊靠上來啊!
  是以,田逆這個田氏后輩軍事第一人,忙的腳不沾地,幾乎是一場酒宴接著一場的……
  此時,跟在田白身邊的,是一個田氏遠支族人,名喚鞅,因為一手駕馭車輛的本領很是高強,是以史稱御鞅。
  御鞅的祖父亶子亶和田乞、田書是一個父親的,都是田恒子田無宇所生。
  子亶生子獻,子獻生御鞅。
  因為子亶是田無宇最小的兒子,是以雖然御鞅的輩分要比田白大了一輩,但是,年紀卻是要與田白相仿的。
  這小子年紀雖幼,但是,一身的武藝卻是要比田白好,此時,軍中的好手,也是近不得御鞅身前了。
  田乞便將他派到了田白身邊。
  “季父,內宅的這個姑姑們呢?”
  兩人年紀相仿,田白說話也就隨意了很多。
  這個小小的叔父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他聽聞了田白的話語,頓時壞笑起來:
  “小白長大了啊,竟然知道愛美了……”
  田白瞬間就不好了。
  我他么容易么!
  幾千年的單身狗了,你忍心調笑我啊!
  咱的一泡童子尿,修羅王來了也要退避三尺的,幾千年的老處男,就問你害怕不!
  御鞅開了自家晚輩的一個玩笑,這才是回答道:
  “小白勿憂,大父說城內危險,便讓人將內宅的女眷們全部送走了,此時,還留在內宅這邊的,都是不愿意離去之人。”
  小小年紀的他嘆息了一聲,臉上全是憐憫。
  “說起來這些女子也是可憐人!”
  “伯父娶了這些女子,卻也從不親近,放任門客進出,這些人,若是有了子女的,后半生自然有了依靠,若是沒有子女的,雖然咱家不會少了他們的吃穿,但是,總歸是孤獨寂寞一生的……”
  “就拿此次來說,生育了一兒半女的,因為總是有了依靠,是以都聽從了家族的安排,去了城外避禍,可是這些沒有子女的能咋辦呢?”
  少年的臉上,全是憐憫,他嘆息一聲:“小白,若是有一天,你說我們田氏敗了,她們又該如何自處呢?”
  到了那時,她們人老珠黃,怕是想要去女閭換了一碗飯吃,也是找不到愿意收留她們的啊!
  田氏養著她們,就像是開辦了一處女閭一般,每日里好吃好喝供著,至于衣食住行皆是由田氏供給的。
  常年的尊貴生活,使得她們除了服侍男子之外,再無任何謀生能力……
  一旦田氏真的敗了,這些人只剩下打斷了自己的腿,去了城北乞討一途了啊!
  田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卻是想的出神,御鞅大奇,他伸手扯了田白一下:“小白,你在想什么?”
  田白猛然道:“季父,備車,我們去城外找田七!”
  “田七?”
  御鞅眨巴幾下眼睛,那位姐姐是挺漂亮的……
  不對!
  御鞅猛然瞪大了眼睛:“小白,你找小七作甚?”
  他與田七乃是同輩,兩人年紀差不多,那丫頭的性格又很好,是以御鞅與她的關系并不差的。
  田白扯著他就走:“你認識田七。”
  御鞅古怪的看著田白,被他扯著就像是在拖著走一般,直到田白問了兩次,御鞅才是點頭:
  “小七也是可憐,她母親難產而死,那時候小七只有五六歲……對了,她有一個親妹叫做小九,你可知道?”
  田白點頭。
  怎么不知,那丫頭可不省心。
  等等……
  田七與田九是一個母親的?
  高虎很煩。
  這兩天祖父他們在宮廷內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嚇得芮姬都不敢讓他進宮了……
  他百般無賴的坐在席位上,剛剛喝了一口酒,卻是又一口噴了出來。
  身邊正在服侍他的侍女,被噴了一臉的酒水。
  “噗通!”
  侍女被吐了一臉的酒水,卻是嚇得慌忙跪倒在地:
  “君子,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她忙不迭的磕頭,清秀的臉蛋,布滿了驚恐,光潔的額頭,不幾下就在地上磕出了一灘血跡。
  血順著少女的每一下抬起、觸地,飛濺著……
  “滾!”
  高虎大怒,一腳將這昨晚還纏綿悱惻的女子,踹翻了一個翻滾。
  “滾出去,以后不準在出現在朕面前!”
  高虎暴躁的很,他一腳將那少女踢得臉色大變,卻強忍著疼痛,恭恭敬敬的再次跪倒磕了頭之后,才是抱著肚子屈身離開。
  “高佩,備車,朕要出去打獵!”
  高虎煩躁極了。
  這個房子越看越逼厭,實在不是人住的。
  高氏旁支子高佩急忙去安排車駕。
  高虎卻是又灌了一口酒。
  整個齊國都沒有幾瓶的上好酒水,在高虎的嘴里,卻是寡味的很。
  還是宮內好啊,那寬敞明亮的……那才是人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