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道由文官入仕,又因家學淵源,視野遠較一般的武夫要開闊。
其人從開封府城寨體系、兵力布防、后援力量和賊軍后方形勢等專業角度,向天子解釋了只要愿守東京城就一定能守得住的道理。
種師道認為防住賊軍對東京城的進攻并不難,難的是賊軍以偏師牽制開封府,主力卻繼續南下攻取京東西路、南京府和淮南兩路等地。
不過,徐逆剛剛僭號稱制,背對金遼兩國,燕云不穩,就算要擴張也必然有限,賊軍最多也就打到淮南,應該沒有余力再向前一步。
但朝廷若是失去了京東西路殘余州縣和南京應天府,哪怕兩淮守得住,東京城也會因為漕運斷絕而不得不放棄。
如此一來,朝廷就算守住了開封府,也會失掉半壁江山。
種師道的話到此處便戛然而止,其人畢竟是手握重兵的武將,而不是朝堂上的相公,只能針對戰局就事論事,以解釋自己為何要說“應該考慮應州之事如何收尾”。
涉及戰與和的大事,就不是他能置喙的。
不然的話,無論徐澤南不南下,開封守不守得住,都會授人以柄,給自己招惹天大的禍患。
其實,也不需要種師道挑明了說。
教主道君皇帝乃是下凡神君,聰慧絕頂,自然聽得出其人言中未盡之意。
立即遣使北上入同,對應州之事給予答復,以盡量勸阻賊軍南下是必須的。
但站得角度不一樣,考慮的問題也完全不一樣。
種師道想的是開封府防守戰戰術層面的問題,要權衡各路力量調配對戰爭的影響,給天子提出盡量全面而合理的意見。
而天子顯然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打仗的事就托付給種卿了,朕就想知道徐澤到底會不會南下?”
不怪其人非要糾住這問題不放,只因開封離偽同的邊境太近了,徐澤只要率兵南下,就能輕易攻破滑州兵臨開封府。
屆時,東京城破與不破,將只在徐澤一念之間。
任誰做皇帝,在這樣一座沒有安全感的都城里住著都會提心吊膽。
至于京東西路、南京應天府、兩淮等地是否會被賊軍拿下,都不是趙佶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
開封府一旦被賊軍蠻力攻破,自己的小命玩完,什么江山社稷都完了,誰還管得了見鬼的淮南和江南?
趙佶堅信,徐澤若是南下,絕對不會打費神費力打兩淮,直接攻打開封府不好么。
其人雖然不懂戰陣,卻相信自己的判斷。
開封現在的兵馬再強,還能強得過前年支援大名府的人馬?
彼時,數十萬剛剛平滅了方臘之亂的精銳大軍面對同軍都能一戰而崩。
兩年過去,徐澤消化了河北,實力大漲,又挾滅遼之威前來,誰還敢擋?
誰又能擋得住!
徐澤建國后,趙佶為了江山穩固做了多手準備。
將之簡單概括,就是預備退路、加強防務、拉攏外援三點。
其中,又以拉攏能夠牽制甚至打壓徐澤的外援力量為主,以隨時可以跑路為輔,加強防務也只是為了拖延追兵。
朝廷之前面對偽同以應州之事發難時敢說硬話的底氣,大半建立在金、遼兩國能牽制住徐澤,讓其人不敢南下的基礎上。
若真是如此,趙佶自然不用太怕徐澤如何叫喚。
可若是徐澤真如種師道所說,滅掉遼國后還有余力震懾金國,那其人完全有可能在這個時候帶兵南下。
即使偽同沒有這份實力,確實深陷燕云出不來。
萬一徐澤發瘋,冒著丟掉燕云的風險,甚至學石敬瑭賣給金國借兵南下,還怕滅不了大宋?
聽到教主道君皇帝這個問題,種師道就知道自己分析了半天白瞎了——天子根本就沒有守住開封府的意思,他還是想跑!
種師道雖叫“師道”,卻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他哪里能算到徐澤會不會南下?
而且,天子雖詔其人帶兵入衛開封府,實際卻是很不信任他。
莫說主持開封府防務,就連駐守長垣的西軍,他也不能輕易調動。
打仗開不得玩笑,料敵從寬、御敵從嚴乃是常規操作,不負責任瞎承諾是會死人的,會死很多人!
天子讓種師道參會并提建議,其人便盡量照實里說。
可皇帝滿腦子全是“徐澤會不會南下”,什么建議都聽不進去,只想聽結果,自己還能說什么?
想到此處,種師道下拜,沉聲道:
“臣無能,實在無法猜度賊軍的動向。”
其人這就是明確表達不愿再說的態度了,唱黑臉的蔡攸不敢出頭,殿中氣氛又冷了下來,天子頗有些難堪。
這個時候,自然得高太尉站出來和稀泥。
“陛下,逆賊會不會南下尚在兩可之間,但賊軍若要攻打開封,必經長垣,有種節度率領的精兵在,定可保住開封無虞。”
教主道君皇帝與高俅君臣多年,自是知道后者的言外之意。
賊軍若要南下,也得先過種師道這一關,先安排其人回長垣縣主持防務,防止賊軍突然擊破滑州進入開封乃是中規中矩的應對措施。
而且,天子也確實不想再聽種師道的烏鴉嘴了,當即上前扶起其人。
“有種卿守護長垣,朕方能高枕無憂。”
種師道全沒將天子言不由衷的話放進心里去,只有滿肚子的苦澀。
其人已過古稀之年,徐澤若真的率大軍攻打開封府,該上陣搏殺時他也沒什么放不下的。
但若是天子這般沒有御敵之心,怕是兒郎們的血要白流。
種師道悶不做聲地出了宮,趕到驛館中帶上自己的親衛一起出城。
眾人一路馳馬向北,到達陳橋驛時,天色已晚,長垣卻還有近七十里。
其人正準備先到驛館中吃些飯食充饑后再連夜趕路時,便見遠方黃塵滾滾,三匹驛馬飛馳而來。
種師道認出了為首的騎士竟是中書侍郎白時中,后者卻全沒心思看他。
“速速備馬!”
白時中的大腿全是血,換馬時都快站不穩,但其人只是一把抓起驛卒送來的水囊,就再次翻身上馬向南馳去。
立在道旁的種師道臉色大變。
白相公行色如此匆忙,只有一種可能——徐澤真的南下了!
“快!回長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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