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宋東京城新鄭街。
  “回避!”
  “肅靜!”
  又是一年春來到,今年的東京城卻比往年明顯蕭條了不少,從街上來往的人群就能看出,依然熙熙攘攘,但已經沒有往年的摩肩擦踵之感了。
  即將前往熙河的太傅童貫一陣恍惚,感覺即便沒有元隨開道,自己也能順利通過不算擁擠的人群。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依制,宰執重臣出行,必須由元隨開道護衛,童貫身為太傅,護衛等級最高,足有一百人。
  趙宋如今風雨飄搖,內部隱患深重,很多被壓制的矛盾開始反彈。
  有不少人看不到希望,更解決不了問題,便以戾氣鼓動民心,動輒就喊打喊殺。
  這種情況下,重臣出門不帶元隨,很可能就有危險。
  要知道,東京可是已經有人喊出“誅國賊、安天下”了,他和公相蔡京更是眾人嘴中的賊首。
  可笑!
  蔡京確實是賊,老賊!
  老而不死是為賊嘛。
  原壤夷俟(夷,雙腿分開而坐。俟,等待),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
  孔夫子與原壤是好友,二人在一起的言行才能如此隨意和調侃。
  童貫和蔡京的關系遠不如孔夫子與原壤那般好,但二人彼此爭斗又相互扶持了近二十年,亦敵亦友,相互之間已經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當此國難之時,童貫越發能夠確信,這趙宋天下若是沒有他和蔡老賊兩人竭力維持,會是什么樣子?
  去年的京東之戰打得稀里糊涂,到現在童貫還心有余悸。
  若是李子義此賊不愿接受招安,如今的東京城是不是已經姓李了?
  最后,朝廷雖然成功招安了此賊,但這中間的波折和蹊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表面上看官兵不勝而勝,賊軍不敗而敗,實際的情況卻是剛好相反。
  這一戰的疑點太多,不管是賊人連續攻堅的恐怖能力,還是戰場敵情偵察屏蔽的高超手段,都超越了認知常識,怎么看都不對勁。
  戰后,大宋境內開始出現的邪書《大同說》更是離譜。
  “天下大同”并不是邪說,儒家也追求這種理想的社會狀態。
  所以最初,朝廷并沒有對這本滿是漏洞的小冊引起足夠的關注,放任民間討論和批駁。
  結果越討論越發現其中很多觀念似乎有道理,其后放出的一些新觀念反而讓儒家的一些理論站不住腳。
  到了這個時候,朝廷才慌了,宣布封禁此書。
  不禁還好,一禁反引起更多人的好奇,結果傳得更快了。
  還有謠言說李子義就是徐澤,二賊其實就是一賊,京東東路現在根本就沒打仗,《大同說》也是同舟社故意放出來的,因為京東東路也在流傳《大同說》。
  童貫最初也吃了一驚,差點就信以為真,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這則謠言似乎能解釋李子義賊部叛亂中的某些蹊蹺,卻又帶來了更多的疑問。
  若是李子義就是徐澤,以其部的戰力,加上這等歪理邪說,又有穩固的后方,還需要接受朝廷的招安么?
  哪怕賊人不進攻朝廷軍隊,只要不解除戰爭狀態,僅僅是中斷漕運,就能讓大宋崩潰,然后,坐京東望天下即可。
  李子義氣焰正盛之時,突然接受招安,只能是回身解決徐澤以穩固后方這個解釋最合理。
  不然的話,二賊實為一人,故意作戲放朝廷一馬,給大宋續命?!
  天下有這么荒唐的事?
  有么?!
  招安后,徐澤終于參戰,與李子義爭奪京東東路,從戰報反饋的信息來看,戰局正成膠著狀態。
  二賊都全力動員,打出了真火,京東東路已經淪為一片混亂的戰區,生產基本是不用指望了。
  現在想這些也沒有意義了,大宋這棟破房子四處漏風,還是先補好漏洞再說吧。
  京東二賊的大戰,朝廷也不敢看笑話,反而嚴陣以待,生怕賊人回身。
  以李子義和徐澤的猖狂,極有可能在戰爭無法取得突破時,轉身尋朝廷的晦氣,在大宋身上吸血挖肉,以求獲得戰爭的優勢。
  到那時,朝廷再拿什么抵擋賊人?
  西軍么?
  天子和重臣的意思是調更多西軍入京東常駐,可西軍“勝”了一場,得了賞賜猶不知足,三天兩頭的警訊不斷,讓童貫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當然,天子并沒有把全部的希望放在已經墮落的西軍身上。
  這半年來,皇帝接連下詔,安定天下人心的同時,又進行了一系列“厭當”(用迷信的方法阻止災殃的降臨)活動。
  去年九月十八日,采納蔡京的請求,輯集古今道教事為紀志,賜名為《道史》。
  九月二十二日,詔“視中大夫林靈素,視中奉大夫張虛白,并特授本品真官。”
  十月二十一日,改興慶軍為肇慶府。
  十月二十六日,設置道官二十六等,道職八等。
  十一月初一,宣布次年改元宣和,大赦全國。
  十一月二十一日,升梓州為潼川府。
  十二月初一,恢復京西錢監。
  十二月十二日,設置裕民局,掌討論振兵裕民之法。
  兩個月后,又罷掉(原因是沒錢,且此事本就是收買人心的表面工程)。
  半年期間,天子放出七十八名宮女。
  臺州黃巖縣還上報了一起祥瑞:治下民戶一胎產四子。
  今年(公元1119)正月初一大朝會,太陽下又出現五色祥云。
  正月初八,根據通真達靈元妙先生林靈素的建議,天子下詔:“佛改號大覺金仙,其余為仙人、大士。僧為德士,改易服飾,稱姓氏。寺為宮,院為觀。”
  隨即,又連批御筆“僧已降詔,改為德士,所有僧錄司可改作德士司,左右街道錄院可改作道德院。德士司隸屬道德院,蔡攸通行提舉。天下州府僧正司可并為德士司。”
  “天下僧尼已改宮觀,其銅鈸、銅像、塔等,按《先天紀》,鈸乃黃帝戰蚩尤之兵器,胡人之兇具,中國自不合用。可通行天下,應僧尼寺院并士庶之家,于逐路已改宮觀監司處,限十日送納,不得隱匿毀棄,類聚斤重,具數奏聞。”
  到了童貫這個層次,已經能夠看明白很多事情,表面看官家是崇道抑佛,其實還有深意。
  三武滅佛,都不是單純的信仰之爭,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之爭。
  這次收繳的佛教金、銅之器數量驚人,大大緩解了因戰爭而幾近枯竭的帝國財政。
  結果,為了這事,皇太子竟然上殿與官家爭辯。
  官家便令胡僧一立藏十二人,并五臺僧二人道堅等人入殿,與林靈素斗法。
  結果,眾僧皆輸,情愿戴冠執簡。
  太子還要乞贖眾僧之罪。
  天子下旨:胡僧放逐;道堅係中國人,送開封府刺面決配,於開寶寺前令眾。
  正月十八日,改湟州為樂州。
  正月二十八日,皇帝親耕籍田,以示奉祀宗廟和勸農之意。
  二月初四,正式改元宣和。并改宣和殿為保和殿。
  跟隨天子多年的童貫很清楚,天子密集的“厭當”之舉,其實是真的沒有底氣了。
  去年九月二十七日,天子就曾下詔:“周柴氏后已封崇義公,復立恭帝后為宣義郎,監周陵廟,世世為國三恪。”
  這道詔令明為優容前朝國君柴氏后人,可童太傅卻是隱隱覺得這是天子在為自己尋后路……
  “誅國賊、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