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密、濰兩州兵馬合圍并清剿臥牛山殘余賊寇的同時,
  朝廷又下達了兩道密令。
  其一,著熙河經略使劉法挑選西軍精銳一萬人,速來東京受閱。
  其二,令漣水水軍進入戰備狀態,隨時準備聽從差遣,北上平亂。
  朝廷這次的決心很大,計劃待劉法統帥率西軍精銳趕到京師后,
  即當面明確任務,令其再統合京畿、京東、淮南等路兵馬,共計五萬人,
  而后,大軍水陸并進,借剿匪之名,一舉解除登州第二將的武裝。
  可以的話,最好活捉徐澤。
  此等賊子,如果一刀殺掉,太便宜他了。
  待登、萊兩州匪患解決,再遷熙河經略使劉法知登州兼京東東路安撫副使,留在登州鎮守維穩。
  劉法是朝廷宿將,西軍第一人,此舉,真可謂是牛刀殺雞!
  如此龐大的計劃,當然是出自樞密使童貫之手。
  而此戰的目標,也顯然不止臥牛山李子義部賊人和登州第二將徐澤這賊子。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標——居功自傲,一慣不買童樞密使賬的軍頭劉法!
  童貫與劉法二人積怨已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劉法是西軍中的元老重將,三十年前就已經闖出了名聲。
  元佑三年三月,夏人猛攻塞門寨,知寨米赟陣亡。
  塞門寨一旦失守,延安府便門戶洞開,形勢將不可想象。
  危急時刻,鄜延路第三將副將劉法領兵猛攻夏國洪州,
  “斬擄五百余、焚蕩族帳萬二千、獲孳畜鎧仗萬三千”,一舉扭轉了戰局。
  戰后,劉法因功由副將升為主將,軍階如京使。
  此官職雖然不顯,但卻是獨領一將,從那時起,其人便有獨自領兵作戰的權力。
  其后三十年,劉法凡戰必出陣,且皆有斬獲,
  硬是以夏人的累累尸骨,鑄就了自己的赫赫威名。
  以至今日,夏軍諸將皆畏劉法之勇,莫敢當其鋒。
  而在大宋西軍中,時人論當世名將,也必以劉法為首。
  后世史書中留名的種、姚、楊等將門,卻正是青黃不接,人才凋零之時。
  包括種師道、種師中兩兄弟在內的西軍“名將”,
  盡皆在劉法的耀眼光芒籠罩之下,相形失色。
  可以說,劉法就是橫亙在宋夏兩軍之中的擎天之岳,
  有劉法在,夏人“莫敢當其鋒”,西軍諸將也沒人敢在他面前甩臉色。
  反過來說,其人要是甩臉,西軍任何人也都得受著——當然,也包括統帥西軍的童貫。
  坦率地說,雅量非常的童樞密使并不會劉法一點臭脾氣而惡其人。
  軍中廝殺漢,誰沒點壞毛病?
  最初,童貫和劉法并無矛盾。
  甚至,二人還有過很多次愉快的合作。
  童貫少出開拓熙河有大功的李憲之門,自幼就立下了軍中建功的遠大理想。
  相比于其他貪權斂財的權宦,童貫是一個非常另類的存在。
  其人不慕錢財,不惹是非,除了一心為皇帝辦差外,
  他就只有一個念想——為大宋開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以超越少時的偶像李憲。
  童貫這人是真有雅量,不僅沒有高高在上的壞毛病,還能與粗鄙的武夫打成一片,
  與相熟的小兵,其人甚至會講些葷段子,開些小玩笑。
  而且,童貫為人頗有膽識,敢作敢為,勇于擔當。
  在童樞密使手下領兵,盡管提著腦袋打仗就行,功勞賞賜絕對不用擔心。
  也不會像文官統兵那樣瞎指揮,只要你能打,就放手讓你打。
  就算戰場上敵我懸殊,吃了敗仗,也不要怕,主動認錯,
  童樞密使也能盡力擺平,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就砍你腦袋。
  這十余年的時間,童貫從監軍做到統帥,
  靠的正是軍中將校的鼎力支持,以及扎扎實實的戰功。
  隨便換一個人,給其同樣的機遇,也絕難做到童貫的高度,
  還真不完全是運氣使然和皇帝濫用私人。
  可以說,在大宋體制之下,
  童貫的天子私奴身份,以及用人不疑的大氣和勇于擔責的魄力,
  都使其人的統帥能力和眼界格局,超過了九成九以上的文官統帥,
  若沒有后來的燕云之事,說童貫是大宋頂尖名帥,也是沒人敢反駁的。
  劉法這類驍勇善戰的武將在這樣的統帥手下,自然是如魚得水。
  童劉二人最初的合作,也是非常愉快的。
  分歧開始于政和元年,在對夏戰爭中的牛刀小試后,童貫不再滿足于這點尺寸之功。
  其人以為遼主賀生辰為由,隨端明殿學士鄭允中使遼,伐遼圖燕的決心已經表露無遺。
  作為已知世界的兩極,大宋伐遼圖燕,絕不是宋夏之間的回合制小打小鬧可比。
  兩國只要開戰,就是全面戰爭,
  必然是不死不休的結局,直到一方徹底倒下為止。
  而大戰的主力,也只能是大宋禁軍中最能攻堅的西軍莫屬。
  這對于已經適應了宋夏之間低烈度、慢節奏戰爭狀態的西軍將校來說,將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說白了,百余年的持續戰爭,早就讓“西軍”脫離了單純的軍事屬性。
  變成了諸多利益既得者相互捆綁,有著共同利益訴求的政治團體。
  讓這個以對夏戰爭為主要業務的政治團體,
  丟下細水長流的夏國穩定業務,轉而去做風險極大的遼國一錘子買賣,
  有多少人愿意去做這種風險和收益不成正比的生意?
  而且,這單生意做失敗了還好說,
  即便傷筋動骨,只要“夏人的威脅”還存在,西軍就能從頭再來。
  可一旦做成,大宋就完成了對夏國的戰略包圍,虛弱的夏人搞不好就直接跪了。
  原本做了百年的夏國業務,也可能會變成了一錘子買賣,
  這顯然不符合“西軍利益共同體”的長遠利益。
  行伍出身的劉法,未必就能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但作為西軍的領軍人物,其人身邊必然不會缺人“出謀劃策”。
  在各種綜合意識影響下,劉法或有意,或無意對西軍戰略發表“自己”的意見。
  這些意見當然有很多會與銳意北伐的童貫背道而馳,雙方的分歧和矛盾由此產生,
  并隨著時間的延長和北伐日程愈近,逐漸擴大。
  實際上,童貫是不想和劉法發生沖突的。
  他雖然統帥西軍,卻不屬于西軍的一員,
  童貫和西軍之間,本質上講,只是一種雇傭與合作的關系。
  其人并在乎手下將校是否對自己言聽計從,也在乎西軍是否有自己的利益,
  他只在乎在有生之年,出色完成從皇帝手中爭取到的滅遼復燕項目。
  而西軍恰好是這個時代,最能接下這單買賣的“乙方”,僅此而已。
  很可惜,“西軍利益共同體”對這單業務評估之后,興致缺缺。
  對此,童貫的做法并不是抖威風,使蠻勁,
  而是嘗試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
  有一定的效果,但也只是有一定的效果而已,
  這中間,始終梗著一個叫做劉法的“項目經理”。
  童貫做不通劉法的工作,轉而去動員趙隆、種師道等人,
  但幾乎所有西軍重將都明確表示反對。
  其人與趙隆論及燕云之事,以高官相誘“君能共此,當有殊拜。”
  趙隆卻答復“隆武夫,豈敢干賞以敗祖宗二百年之好?異時起釁,萬死不足謝責。”
  劉法不表態,任何人都不會支持童貫。
  童樞密使無奈,只能遷趙隆知西寧州,隨后又遷溫州防御使。
  其人打算慢慢剪除劉法的羽翼,提拔軍中的少壯派,最后再拋開劉法單干。
  但劉法的“扯蛋”,遠不僅表現在公開表達不同意見上。
  三年前,因為李雅阿卜的錯誤情報,夏國梁多凌統軍來攻大宋定遠城。
  隨后,大宋皇帝命童貫統帥全部西軍,堅決反擊賊心不死的夏人。
  劉法在此戰中,于古骨龍遭遇夏右廂軍主力數萬鐵騎,
  其人毫不畏懼,親領主力迎戰正面。
  兩軍鏖戰正酣之時,奉劉法之命的趙隆部奇兵又突然殺出,
  攻擊夏軍側翼,敵軍大敗,斬首三千級,為歷年來少有之大勝。
  打敗夏軍后,劉法又于古骨龍筑震武軍城。
  一年后,劉法再次出軍,猛攻仁多泉城。
  夏軍懾于劉法的威名,親王李察哥部數萬人不敢應戰,
  仁多泉城守軍久無援兵,只能投降。
  劉法卻在夏人降后,下令屠城。
  此舉不僅沒有恐嚇到夏人,反激起了彼輩奮死反抗之心。
  朝廷以打促和,先壓服夏國,使其短期內不要搞事,
  再集中精力圖謀戰遼國的戰略圖謀由此落空。
  短期內,大宋與夏國失去了和談解決問題的可能,
  雙方不得不長期屯重兵于邊境,不斷拼國力消耗。
  大宋的國力雖然比起夏國雄厚,但處處用兵也是捉襟見肘。
  就在一年前,因為宋夏之戰,西軍“抽不出”兵力支援瀘南的平亂,
  不得不抽調廂軍性質的登州刀魚戰棹巡檢司官兵趕赴瀘南,
  由此給了徐澤一戰成名的機會,養出了一個尾大不掉的軍頭。
  還讓童樞密使稀里糊涂里結怨了梓州路轉運使趙遹。
  仁多泉城被屠,童貫初時以為劉法只是貪圖戰功才下此狠手,
  后來,越想越覺得此戰從頭至尾都充滿了疑點。
  經過幾年的觀察,其人總算看明白了——
  劉法等人就是故意違反軍紀,以此激怒夏人,并把西軍長期拖在對夏戰場上。
  這幫軍頭有一個算一個,都只想種鐵桿莊稼,年復一年地打夏人。
  甚至,還想打了這一代,再打下一代,根本就沒人想北伐!
  不搬掉劉法這個首號軍頭,以震懾諸軍,北伐大業將遙遙無期!
  雖然如此想,但童樞密使做事講究圓滿,
  這次令劉法統軍平亂,其實還是念了幾分舊情,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