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幅場景,在出發之前,上杉清心中就預料到了幾分。
但親眼看到之后,他的情緒還是會翻涌不定,復雜難明。
其中有些愧疚,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怒火。
其實他早來一些時間,也無濟于事,上野三石被毒蛇咬到的那一瞬間,剩下的事情,就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
秘儀者的轉化,是鬼神壓箱底的本事,不是那么好預防和制止的。
可是,退一萬步來說,作為“領袖”,下屬遭到了暗算他卻不查,以他一向要強的性格,也接受不了這個結果。
“這里還是你來吧。”
“我可沒有你那種官面上的身份,大庭廣眾之下亮劍行兇,恐怕聲名不保雖然我覺得你不會這么做,但為了以防萬一,我還得問一句,你應該不會對上野桑痛下殺手吧?”
鳴海信吾看到了四周已經聚攏的人群,嘖了一聲,聳了聳肩,退后了幾步,低聲的道了這么一句。
上杉清想回句話,但起伏的心緒讓他心頭火起,摁著劍柄的手青筋畢露,實在是難以說出口一句完整的平和的話。
“不會。”
他只是咬牙切齒的吐出了這兩個字,然后微微闔眸,平復心情,用一瞬的冥想入定,強行的壓下了心中的雜念。
再度睜眸,他已經面如止水。
“我沒有對自己人出手的習慣先控制住上野前輩吧,不能把他丟在這里,小兔沒事吧?”
鳴海信吾聞言微微點頭。
“沒事,信奈在看著她們小心!”鳴海信吾出聲示警。
他倆說兩句話的功夫,上野三石已經站穩了身姿,眼中的紫芒愈來愈勝,悶哼一聲,幾乎四肢著地,狂奔著襲向了上杉清的方向。
而上杉清眼中的表情,與其說是凝重,倒不如說是掙扎。
昨日還辛苦替他跑腿分憂,做事謹慎完美的上野三石,今天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人不人,鬼不鬼,變成了鬼神的一個工具,一具傀儡。
為什么?
他做錯了什么?要遭這種罪,要落得這種下場?
上杉清心中一萬個想不明白,但顯然,現在不是糾結這種事的時候。
他只猶豫了一瞬,就拔刀出鞘,用刀背往上一挑,手腕緊緊的握住了靠近刀鐔的那一側,以其為支點,氣力爆發。
品協會的制式太刀猶如鞭子一樣抽了出去,穿過了上野三石的肋下,讓他本來就有些不靈活的右肩再逢重擊,隨即,上杉清左手運起了八極中的柔招“金絲纏手”,擰著旋兒盤上了低垂而下的上野三石的右臂,同時左手接過太刀,橫了出去,架住了他的后頸,整個上半身像一把絞索一樣,將上野三石緊緊的鎖住,讓其只能徒勞的怒吼,而不能行動分毫。
同時,上杉清足下一踏一彎,用上了摔跤中的技巧,別住了上野三石的小腿,徹底的控制住了他的身形。
這一路走來,雖然上杉清本人有些恍然未覺,但他已經早就不是那個對付一只小鬼都要寧心靜氣,全力以赴的少年人了。
廝殺令他成長,而百鬼繪卷,更是讓他在超凡一途中越行越遠。
現在的他,如果不留底牌,足矣和天守級破壞力的鬼神角力,并且有很大的概率勝之。
劍士的殺招,絕不容小覷。
特別是以神明之軀驅使的劍招,其中的威力,上杉清可曾經見識過。
上杉清雖然沒有根治上野三石的方法,不過他這幾天也沒有閑著,那座他的雕像里,來自于幾個親友的“信仰之力”,被他摸索著,發現了某些作用。
其中的一個效果,就是“賦予”。
是的,他可以汲取鬼神的蜃氣,用來點亮百鬼繪卷中的百鬼之魂,獲取百聞牌,來使用各種神奇的能力。
而他獲得的信仰之力,其中的一個用途,則是可以讓他把這些能力暫時的“借”出去。
簡而言之,就是“吾之信徒,吾自庇佑!”。
當初野原杏子被他召喚到蜃氣樓中,變成了瑩草的模樣,能夠使用一部分瑩草的能力,就是得益于此。
當然,并不一定要是篤定的信仰,酒吞童子曾經說過“愛戀,崇拜,感激,信任,親情...諸如此類,人類...不,生物之間的感情波動,你們口中的那些羈絆,就是信仰的產生來源。”。
而上野三石,很明顯符合這個條件。
上杉清此時神像中的信仰之力十分的微薄,其中最大的功臣應該是野原杏子,她對于上杉清的感情十分的真摯,甚至可以說的上是虔誠,那隨著星光絲線而傳遞過來的信仰之力十分的澄澈。
咬了咬牙,上杉清心念一動,蜃氣樓中的神像身上,本來淡淡的乳白色熒光迅速的消耗一空。
同時,他口中低聲念道:“百鬼繪卷,犬神之卷。”
“心技一體!明鏡止水之心!”
這是他想出來的方法。
這張隸屬于犬神之卷的百聞牌,可以讓使用者心神寧靜,明鏡止水,曾經讓上杉清脫離沉淪之中,對付眼下這場面,可以說是對癥下藥。
可惜...這效果只是暫時的。
上杉清四肢鎖住了上野三石,只好一頭嗑向了他的腦門,這一下看著就疼的重擊之后,一張小巧玲瓏的卡牌隨著犬神的虛影一閃而過,讓上野三石眼神一滯,紫色的光芒劇烈的掙扎著,沸騰著,最后卻帶著些不甘的暫時消退了。
而后,被鬼神的秘儀之力壓制住的痛楚和身上的創傷之疼一股腦兒的涌到了上野三石的心頭,瞬間讓他臉色刷白,悶哼出聲他死死的咬住牙關,嘴唇都淌出了鮮血,才壓抑著沒有當場慘叫。
不過,他的臉上更多的,是一種釋然。
“謝謝你...上杉君。”
心技一體可以暫時的讓上野三石恢復神智,對于百聞牌的效力,上杉清一向信得過,所以他慢慢的放開了上野三石,稍微的后退了一步,目光復雜的與上野三石感激的目光對視著。
“還有你...鳴海君,真是多虧你了,否則我恐怕要鑄成大錯,上杉君說過,你的實力很強,我當時還不相信,現在看來,是我這把老骨頭看花眼了。”
上野三石一身創傷,須發凌亂的披散著,衣衫破破爛爛的,但嘴角的笑容卻恢復了往常一樣的和藹。
鳴海信吾低著頭,抿了抿嘴唇,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沒說話。
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上野三石也沒在意,只是轉回頭來,目光清澈的看著上杉清繃著的臉。
“不要這么嚴肅,上杉君,真的很感謝你,能讓我還能享有片刻的寧靜,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果是被芥川少爺如此推崇的你...做到這一點,也不奇怪。”
“也不用安慰我,我明白的,我沒救了。”
上野三石的笑容并沒有黯然和慘淡,只有一如既往的平和。
“替我感謝芥川少爺這么多年來的照顧之恩,上杉君,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話...請你以后幫我多照顧照顧小兔,可以么?”
迎著那平和的目光,上杉清不自覺的就點了點頭。
看到這一幕的上野三石長舒了一口氣,緩緩的仰頭看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雨霧彌漫,不見天日,像是無底的深淵。
但上野三石卻著迷一樣的看著那里,沉默了良久后,才緩緩開口。
“事到如今,我老頭子多啰嗦幾句,如果惹上杉君的厭煩,還請多多見諒啊。”
“有些話,實在是不甘心就這么憋著走。”
他語氣一頓,變得有些肅穆,像是信徒的臨終祈禱。
“上杉君,我不是你這種天才,我十歲就摸劍了,二十八歲才踏入超凡的大門,明本心,修劍氣,我如今五十三歲,論起戰斗的本事,離你相差太遠,天壤之別。”
“我是個庸才,也是個蠢材。”
“上野家世代都是芥川家的家臣,我自幼就為老爺服務,后來又被派給少爺使喚,這么多年來,不敢有半分懈怠,我是看著芥川少爺一點一點的成長起來的。”
“年輕的時候,我忙于公務,對家庭關心不夠,我的妻子染上不治之惡疾,我得知的卻很晚,差點連她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作為丈夫,我不合格。”
“等我歲數大了一些,我固執的把兒子培養成比我優秀的超凡之人,讓他替我為芥川家效命,這其實并不是我兒子的初衷,但他依舊甘之若飴的接受了,扛起了上野家的旗幟,代替我為芥川家盡忠,成績斐然,但最后,我沒有保護好他...白發人送黑發人,作為父親,我不合格。”
“到我老了的時候,我心中的依然有執念,我要為兒子報仇,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與噬人的鬼神斗到底,我為了照顧那些同樣在鬼神災害中失去家人的孩子們東奔西走,卻冷落了小兔,她的童年少有我的陪伴,過的并不快樂,但她卻總是帶著笑容,那是為了減輕我的負罪感而特意露出的笑容,我都明白...作為爺爺,我也不合格。”
紛亂的風吹動著上野三石的白發,露出了那溝壑縱橫,皺紋滿面,格外蒼老的容顏。
下一秒,他的臉上突然涌起了一股驕傲的精氣神,連身板都挺直了幾分。
陰霾暮氣一掃而空,猶如回光返照,他反而有些神采奕奕的模樣。
“但是,我作為家臣,盡忠盡力,事無巨細,經手之事盡皆圓滿,未曾出過一丁點的紕漏,對得起芥川家給我的俸祿,對得起當初的知遇之恩!”
“我作為超凡者,從未畏懼過什么,身臨絕境亦敢出劍,斬惡鬼,護凡人,從未退縮,劍心未曾動搖,也對得起超凡者這個稱號。”
“我能力有限,只能為這世上的可憐人盡一點綿薄之力,讓這世界上少幾個沒有家的孩子,雖然不敢居功,但也敢說未曾有過私心,對得起人類的身份!”
“命數如此,已無什么奢望,是非功過,后人評說罷。”
“上野三石這一生,雖有諸多遺憾,但當得起一句問心無愧!”
滄桑的聲音有些顫抖,聽得上杉清眼眶泛酸。
老人遺言一樣的話語,每說一句,都讓他的拳頭更握緊一分這種人,不該死的。
難道該死的不應該是那些讓他變成這樣的鬼神么?
老天瞎了眼么?!
上野三石面色有些不健康的潮紅,他有些急促的呼吸了幾口,雙目圓睜,有幾分不怒自威。
“上杉君,現在我有最后一個請求了請殺了我吧。”
“我不想變成鬼神的傀儡,不想變成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上野三石無懼一死,今天給你們造成的麻煩,我很抱歉,只不過...可能沒有機會補償了。”
說著話,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解脫般的燦爛笑容。
“上杉君,死在你的劍下,我很滿意,這對我來說,是個不錯的結局。”
“請...動手吧。”
上杉清的眼簾漸漸的垂了下來,他沒說話,也沒有做出什么動作,只是低著頭,拳頭微微的顫抖著,整個人的身邊,都遍布著恐怖的低氣壓。
沉默的氣氛持續了將近一分鐘,上野三石的眼中已經有了幾分焦急之色。
剛剛被壓制驅散的紫芒,有些陰魂不散的在他的瞳孔里死灰復燃,讓他的表情變得有些猙獰。
“快啊!上杉君!你在等什么?”
“你是家!你有遠大的前途,你以后的人生中,會遇到無數種這樣的情況,你不能心軟!”
“這不是害我!這是賜我解脫!”
慢慢的,上野三石佝僂下了腰,口中嗚咽著,話語又變得有些模糊。
“求你了...上杉君...”
“不要...不要心軟啊...”
“我不想變成那樣...對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現在實在是沒有自殺的力氣了...”
“我明白的...”
“我明白的...!”
“十年前,我親手把劍送進一雄胸膛的時候,也是這樣,猶豫,憤怒,愧疚,不忍...”
“這十年,我背負著沉重的愧疚度過,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不應該讓你也背負這種東西...我不該...”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
上野一雄是上野三石兒子的名字,品協會的開疆之臣,與十年前,在某次收容行動中被鬼神蠱惑,種下了秘儀種子,陷入沉淪,淪為了沒有理智的秘儀者,最后被趕到現場的上野三石親手斬殺,救出了當時年幼的孫女。
一張心技一體,只讓上野三石清醒了不到五分鐘,由此可見,那些外神信徒的手段,果然有些邪門。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眼中的理智神采,又已經瀕臨消失了。
他嘶吼著,央求著,俯下了身子,顯得孤寂無助,看上去絕望到無可救藥。
終于,上杉清長嘆了一聲,一手撫到了上野三石的后頸。
一股淡淡的蜃氣發散出來,上野三石翻了個白眼,干脆利落的暈了過去,被上杉清眼疾手快的扶住。
“睡一會吧,上野前輩...會沒事的。”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沉默的轉身,攙扶著上野三石的身體,就想把他先送回品協會再說。
然后,他就和工藤優一看了個對眼。
工藤優一似乎已經到了很久了,他身后橫七豎八的停了幾輛品協會的車,幾隊黑雨衣在驅散群眾,一隊白雨衣手中有各式的醫療器械,已經就位了。
但看這場景,工藤優一明白,醫療班恐怕沒什么用。
于是,他就沒有打擾兩人的對話。
現在,看到上杉清轉身,工藤優一猶豫著蠕動了下嘴唇,壓著聲音說道:“清,你真的要這樣做么?”
“者協會有規定的,陷入秘儀之力感染的成員,要盡快處決,避免秘儀之力擴散這玩意像傳染病,是能夠通過某種途徑在人群中擴散的,危險性很高。”
“你這么做,不合規矩。”
上杉清只是面無表情的吐出一句話:“你要站在規矩那邊?”
工藤優一根本沒有半點猶豫,直接搖頭。
“說什么傻話我當然站在你這邊。”
他快走了幾步,替上杉清扶著上野三石,口中不停的道:“收容所里有真知者研發的抑制設備,應該能壓制秘儀之力,我先把上野桑送到那里去。”
“你別急,冷靜,山本涼介都沒有失去意識,說不定上野桑也不會徹底陷入瘋狂。”
“雖然我是沒見過秘儀化的人類恢復正常,但...清,你是善于創造奇跡的人。”
“我說過,我會站在你這邊!”
上杉清的臉色終于變得放松了一些,他點了點頭,拍了拍工藤優一的肩膀,有點像在囑咐什么,但更像是在發下一個誓言。
“這些事你來安排,救人的辦法由我來想。”
“芥川臨走把上野前輩托付給我,讓我多關照他,我可不想把他關照成這副模樣。”
“我這人啊,優點不多,說話算話是一個。”
“我答應過芥川,我就一定會做到。”
“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上野前輩去死!”
“他的命,旁人奪不走...”
“鬼神不行,那什么亂七八糟的外神...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