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隊游騎在吐火羅的境內廝殺著。
悍不畏死的大食人漸漸占據上風。
每當這時候,吐火羅人就會被趕去增援。
吐火羅人不滿時,從唐軍大總管駐地傳來的聲音總是讓他們膽寒。
“這是吐火羅,不屬于大唐的吐火羅!”
大唐大軍來到這里,首要是救援吐火羅。若是吐火羅坐視,賈平安不介意帶著大軍后撤,先等大食滅了吐火羅再決戰。
“唐軍的游騎時強時弱,應當是有部族騎兵在內的緣故。”
羅德在分析。
“雙方旗鼓相當。”
卜卓已經琢磨清楚了,“此戰我們騎兵人數占優,那么從何處開始?”
羅德抬眸,“先從吐火羅開始……”
卜卓點頭,“大軍征戰從不只是砍殺,而是要查看周邊。吐火羅人畏懼大唐,如此我們給些甜頭,許諾我們不干涉吐火羅的統治……實際上我們也沒必要去干涉。”
羅德笑道:“打下安西,吐火羅自然會請降。”
“這便是情勢逼人。”
卜卓說道:“大戰一起,吐火羅人給唐軍致命一擊……”
“其實我更想和吐蕃聯手。”羅德嘆道:“那是個強大的對手,可惜了。”
卜卓皺眉,“我不喜歡你的便是這一點,太過憂郁,你更像是個文人,而不是將領。”
羅德淡淡的道:“千篇一律的將領中出一個異類,也好。”
二人默然,最后還是卜卓打破了沉默。
“賈平安的消息我看了不少,遼東之戰最為出彩。據聞此人手段高超,特別是把新羅卷進來之舉,堪稱是遼東之戰最為出彩的一刻。”
“是的。”羅德說道:“我們需要警惕,另外就是與吐蕃大戰時,祿東贊的手段在他的面前被一一化解……”
“據聞他才三十余歲?”
“是的。”
卜卓說道:“太年輕。”
“但不可輕敵。”羅德警告。
卜卓淡淡的道:“作為主將,我不需你提醒這個。我需要你為我拾遺補缺。”
羅德無所謂的道:“好說。”
卜卓看著地圖,不時寫寫畫畫。
“我軍以逸待勞,唐軍遠來疲憊,第一戰……碰碰吧,襲擾輜重。”
十萬大軍每日消耗的糧草是一個天文數字。
“幸好安西這邊頗多存糧,移民多了,糧食產出也就多了。此次優先從安西調集糧草,隨即朝中的糧草也會在安西囤積,不斷輸送。”
高侃在介紹情況。
“要留心糧道。”
賈平安說道:“大食人以逸待勞,我軍囤積于大汗都督府一帶,大食人只能堂堂正正來交戰。”
“他們難道不會堂堂正正交戰?”
王方翼有些疑問。
“大食人比你們想象中的更為出色,特別是他們的將領。”賈平安知曉大食人手腕靈活,“他們不會只想著兩軍廝殺,他們會動用一切手段來襲擾,來削弱自己的對手。”
“誰去盯著糧道?”
賈平安看著諸將。
王忠良覺得這樣很有趣,突然聽到有人重重拍打了一下案幾,他被嚇了一跳,仿佛回到了皇帝憤怒丟東西的時候,一下就站了起來。
“耶耶去,誰反對?”
李敬業起身。
傲然而立。
程務挺冷笑,“為何?”
李敬業說道:“試試?”
天不服地不服的程務挺低聲道:“賤人!”
他打不過李敬業。
“王方翼去。”
李敬業:“……”
兄長,你這是……喝多了?
賈平安無視了他的怒火,“不要殺的太狠,不要讓大食人畏懼。”
王方翼起身,“下官明白。就是擊敗了事,讓敵軍輕視。”
賈平安點頭。
晚些散了,李敬業沒走。
“兄長為何厚此薄彼?”
“你廝殺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若是把大食人殺狠了,他們會倍加警惕。”
賈平安覺得大戰就是下棋。
兩軍統帥就是棋手,通過調兵遣將來手談。
運送輜重的車隊絡繹不絕。
賈平安令吐火羅人出動大批民夫修補道路,所以路況還行。
一眼望不到邊的車隊在緩緩而行。
這些大車全數都改進過,在減震鋼板的作用下,哪怕是遇到小坑也能吱呀吱呀的爬上來。
拉車的都是挽馬,每一輛大車還有一人跟著。
這一路人吃馬嚼的耗費能讓人吐血。
戰爭,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數字對比,而是綜合國力的比拼。
大唐的綜合國力在此刻顯露無疑,那些民夫看不到面有菜色,更看不到一臉絕望的模樣。
大車上都是糧草,或是前方急需的各種物資。
一切物資都需要戶部籌集劃撥。
就在大軍枕戈待旦時,無數官吏在拼命計算和指揮。他們聲嘶力竭,絞盡腦汁,一切只是為了讓大軍能盡快獲取足夠的補給。
而路上的民夫也是重要的一環。
他們盡心盡力的照看著挽馬,照看著大車,在遇到困難路段時,他們會傾盡全力幫助大車度過難關。
這便是一場大戰。
每一個人都竭盡全力,那么不論勝敗,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未來永遠都差不了!
山脈就在遠方若隱若現,當太陽出來時,山脈仿佛在閃爍著金光。
“那里有金礦!”
民夫王小藥指著遠方的山脈笑道。
他的手指頭定定的指著前方,嘴巴張開,眼神中全是震驚……
一群騎兵正在陽光下若隱若現的起伏著。
長矛高舉,那陌生的甲衣讓人心悸。
“敵襲!”
尖利的叫聲中,車隊停住了。
那些挽馬不安的嘶鳴著,民夫們拿出兵器,等待命令。
隨行的軍士百余人集結沖了過來。
“是大食人!”
這里不是險峻的蜀地,前方的大軍無法封鎖所有通道。
“戒備!”
帶隊的都尉迅速做出了判斷。
沒法后退。
大隊輜重一旦決定撤退,只能撤離人手。
“民夫集結!”
都尉剛發出指令,側面突然出來數百騎。
“是我們的人!”
車隊歡呼了起來。
王方翼帶著數百騎蹲守了許久,終于等到了這一刻。
敵軍襲擾人馬顯然也有心理準備,雙方一陣砍殺后,敵軍丟下百余具尸骸從容撤離。
“竟然沒殺光嗎?”
王小藥有些失望。
有軍士喝道:“不得誹謗。”
王小藥嘟囔道:“可上次我見過廝殺,咱們一百騎就能把數百吐蕃騎兵追的亡命而逃,難道大食人這般厲害?”
“失敗了。”
羅德接到消息并未憤怒,反而是輕松一笑,“我們損失了百余騎……”
卜卓訝然,“對方多少人?”
“比我們少了百余。”
羅德笑道:“我們有二十萬大軍,他們不過十萬,如此……”
他看向了卜卓。
卜卓深吸一口氣,“如此,大勝可期!”
“必然如此!”羅德的眼中多了精光,“該開始了。”
“敵軍偷襲輜重,被下官擊退。”
賈平安最欣賞的王方翼的是執行命令不折不扣。
穩健的讓你找不到一點漏洞,這樣的將領最讓人放心。
若是格局能再大一些,那么這便是能執掌一方攻伐的大將。
而李敬業……
“兄長你看我作甚?”
李敬業正在啃羊腿。
“你繼續啃。”賈平安有些無力。
每個人都有他的用處,有人擅長統籌,有人擅長沖陣,不需要讓每個人都成為帥才。
未來的英國公是個猛將,平日里還是個文官,這樣的格局再好不過了。
“國公,敵軍斥候增多了。”
裴行儉進來。
“山雨欲來。”
賈平安知曉這是最后的寧靜。
“應戰吧?”
眾將看著他。
“歇息!”
賈平安的安排讓人一怔。
“弄個火鍋來。”
前方的游騎在絞殺,賈平安在駐地吃火鍋。
“我們需要修整。”
賈平安弄了一片羊肉,吃的爽極了,“兩軍廝殺最忌憚的便是跟著敵軍走,要有定力。”
他連續吃了三天火鍋,外面的游騎大戰也進行了三日。
“為何不應戰?”
羅德在琢磨。
“游騎戰我們損失也不小。”卜卓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大軍壓上吧?”
羅德抬頭看著他,良久問道:“吐火羅人可聯絡了?”
卜卓點頭,“吐火羅人寧可迎接我們進來,也不肯讓大唐進駐。”
“擊敗賈平安,打破長安!”
羅德的眼中多了異彩。
卜卓說道:“我希望去看看長安,隨后你或是我將會成為那片土地的主宰,那一切將會任由我們取用。”
二人走出了營帳。
外面,營地星羅棋布。
羅德抬頭,看著藍天,贊嘆道:“我從未覺得藍天如此之美。”
那些將士緩緩回頭看著他們。
戰鼓在敲動,蒼穹下,無數將士正在等著走向自己的宿命。
是戰死,還是去贏得榮耀!
卜卓舉起手。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他的聲音回蕩在營地上空。
“我們一路打到了東方,我們從無敵手!”
一雙雙眸子里多了興奮之色。
“我們的征服之路永無盡頭,我們將為大食贏得榮光,我們將為自己和親人贏得榮光……”
卜卓最后說道:“讓我們去征服看到的一切,包括大唐!”
歡呼聲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主題。
“出發!”
嗚嗚嗚……
號角聲延綿。
大軍出發了。
“我希望不再回來。”
羅德回頭看了一眼營地。
卜卓微笑道:“我們必然不會再回來。”
賈平安正在看家書。
——阿耶,阿娘說你要致仕了,就是不做事了。那你帶著我們出門玩好不好?
閨女就渴望能出去到處看看。
當然好。
他也喜歡帶著家人出游。
——小賈,大郎會說話了。他第一次開口說的是阿娘。我教會了他說阿耶。
賈平安想了想新城。
那個孤寂如深谷幽蘭的女子,終究變得鮮活了起來。
高陽的字……怎么說呢?她的字是跟著先帝學的,所謂的飛白體。賈平安手中也有幾幅先帝的真跡,兩相對比,高陽的字總是帶著一絲急躁,仿佛毛筆帶著火。
——小賈,你走后大郎就帶著人去打馬毬,如今長安城中的權貴都想向他請教操練之法……
李朔有才,而且有為將的天賦。
但顯然宗室不需要再出一個名將。
所以賈平安給他準備了馬毬隊,讓他在球場上一展身手。
許多時候你無需勉強自己,跟著命運就是了。
太子也來了信,信中提及了內侍和帝王的關系,覺得最緊要的是控制內侍的權利。
是的,這也是賈平安的認知。
內侍要用,但必須要界定內侍的權力范圍,不可越界。
“國公。”
裴行儉進來。
“敵軍大軍動了。”
賈平安緩緩道:“來了嗎?”
他從容的收拾著書信。
這便是大唐自李靖和李勣之后的統帥,大戰之前依舊能從容不迫的看家書。
裴行儉眼中多了欽佩之色。
賈平安走出了房間。
“召集眾將。”
將領們集結。
賈平安在看著地圖,沒抬頭說道:“百騎。”
“吐火羅有異動。”
“說清楚。”
賈平安微微蹙眉看著地圖。
“吐火羅人在盯著大軍動向,數萬大軍在側面集結。”
“名義。”賈平安淡淡問道。
“說是愿為大軍前驅。”
賈平安抬眸,淡淡的道:“他們知曉我不會答應。”
裴行儉說道:“這是意欲何為?可要問問?”
賈平安搖頭,“問了如何?大戰在即,吐火羅需要保護自己,集結大軍也只是自保,無懈可擊的借口。”
但他卻絲毫不見憤怒之色,“大食人想弄什么?收買對于他們而言是慣用的手段,大戰時突然一擊……祿東贊已經用過了,但大食人才是宗師,我很期待和對手的較量。”
氣氛松緩了。
賈平安問道:“將士們士氣如何?”
高侃說道:“士氣高昂。”
“糧草。”
賈平安的聲音平靜,但氣氛卻漸漸肅殺起來。
“糧草能支撐半月。”
賈平安頷首,“后續輜重停下。”
高侃訝然,“國公之意……”
裴行儉說道:“我軍人少,停掉輜重輸送,如此我軍無需派人去護衛糧道。”
王忠良也覺得這樣妥當,但卻擔心糧草不夠。
賈平安淡淡的道:“半月糧草多了。”
眾人:“……”
王忠良還不解何意,就見諸將精神振奮。
“一戰擊潰大食!”
賈平安起身,抬眸看著諸將,“可有信心?”
“有!”
王忠良莫名覺得熱血沸騰。
“有!”
他的聲音孤零零回蕩在房間里。
但沒有人嘲笑他。
賈平安說道:“出發。”
他率先走出了房間。
百余軍士正在外面警惕的盯著街道。
戰時要加強對主帥的保護,否則一旦主帥遇刺,大軍士氣頃刻間就會崩塌。
賈平安回首看了一眼右側。
王忠良問道:“國公,那邊有敵人?”
“對。”
賈平安神色淡然。
“敵人在哪?”
王忠良看看右側,沒有任何發現。
“怛羅斯。”
賈平安上馬。
葛邏祿。
葛邏祿有三姓,一曰謀落,或謀剌;一曰熾俟,或婆匐;一曰踏實力,故稱為三姓葛邏祿。
而葛邏祿也并未辜負三姓這個稱號,在東西突厥之間輾轉騰挪,一會兒向這個投誠,一會兒向那個低頭;今日稱呼大唐為宗主,明日惡狠狠的痛斥大唐是禍害……
這是一個反復無常的勢力。
初夏的草原上生機遍地。
葛邏祿人正在看戲。
“賈平安帶著十萬大軍出擊大食,大食據說數十萬大軍。誰會贏?”
“最好大唐敗。”
“沒錯,大唐若是敗了我們才有機會。”
“大唐若是敗了,我們就能順勢而起,攻伐周邊,弄不好也能成為突厥第二。”
十余部族頭領都笑了起來。
“是啊!”
一個頭領突然側耳,“我怎么聽到了馬蹄聲?”
眾人側耳傾聽。
“是馬蹄聲。”
“是誰來了?”
帳篷猛地被人揭開。
“大唐來了使者,隨行有數千大軍。”
頭領們都笑了起來。
“賈平安沒把握,這是來征召咱們。”
“哈哈哈哈!”
就在兩里開外的地方,劉仁愿很惆悵的道:“老夫本想去與大食大戰一場,可趙國公卻說葛邏祿部有異動,要剿滅……葛邏祿部哪來的異動!你說說,若是陛下得知葛邏祿未曾異動會如何?可會呵斥趙國公?”
副將一本正經的道:“趙國公若是擊敗了大食,就算是葛邏祿純良也無濟于事。”
劉仁愿點頭,“是啊!正好抵消功勞。小賈好算計。不過他為何對三姓葛邏祿這般上心?非得要剿滅了才行。”
另一個將領問道:“陛下也能同意?”
劉仁愿說道:“他都說了歸來后不再領軍,就這么個愿望陛下為何不答應?再說了,三姓葛邏祿往日也是墻頭草……來了。”
十余首領帶著數百騎準備出迎。
劉仁愿眸色微冷,“首領一個不留……”
副將問道:“總管,上次趙國公來信說了那個什么?”
“怛羅斯。”劉仁愿有些苦惱,“小賈怎地提到了怛羅斯。”
怛羅斯……
“不對!”
一個首領突然打個寒顫,“若是招募我們,唐軍無需派出大軍,只需一個使者即可。”
“這是要……”
所有人都渾身一震。
“去試探!”
一個將領帶著十余騎前去。
“他們動了疑心。”
副將低聲道:“總管,突襲?”
嗆啷!
刀光閃過。
“三姓葛邏祿謀反,殺!”
數千唐軍涌了進去。
頓時營地里就成了戰場……
“跑啊!”
葛邏祿人開始逃竄,可四面都出現了唐軍的伏兵。
副將勒馬,仰頭看著天空。
天空碧藍。
副將嘟囔道:“我怎地覺著有些人在看著我們。”
怛羅斯城,一隊商人急匆匆的進關。
“說是吐火羅那邊大戰呢!”
“怛羅斯應當不會殃及吧?”商人有些擔憂。
守城的軍士搖頭,“這里是大唐,大食人但凡敢來到這里,我等將會用橫刀告訴他們……哪來哪去!”
商人進了城,回首看去。
一個個唐軍將士在城頭上站的筆直。
每一個將士的眉間全是自信,仿佛前方就算是來了百萬大軍,他們依舊能斬殺敵軍,高舉那面血紅色的大旗!
“巍巍大唐!赫赫大唐!”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