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遼東大地并未春暖花開。
  積雪依舊,唯有道路被清理了出來。
  一只狍子從路邊的密林中跑出來,呆呆的站在那里。
  一隊騎兵正在疾馳著。
  狍子依舊不動。
  “射殺了!”
  領頭的賈平安吩咐道。
  包東張弓搭箭。
  狍子被一箭射倒。
  “好傻的東西!”裹在大氅里的衛無雙很好奇。
  “傻狍子!傻狍子!說的就是傻!”
  賈平安笑著沖了過去。
  一名百騎沖了過來,也不停馬,就這么俯身下去把狍子抓了起來。
  狍子有些重,他的身形一滯,差點被帶了下去,引發一陣哄笑。
  “前方就是懷遠鎮!”
  賈平安在仔細的看著這個地方。
  前隋征伐高麗時,這里云集了無數大軍和糧草,可惜楊廣一心二用,更多的考慮政治斗爭,否則……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賈平安裝了個比!
  “止步!”
  一隊步卒攔截了他們。
  “報名!”
  幾個穿著臃腫的步卒握著橫刀,目光炯炯的盯著他們。
  “別亂動!一人下馬過來。”
  前方的隊正在舉手,“韓老六去稟告,就說三十余騎,其中有女人。弄不好就是高麗的奸細。”
  一個步卒轉身就跑。
  賈平安下馬,“為何沒有戰馬?”
  隊正盯著他,隨口道:“這地方冷得要命,騎兵去了高麗那一面。”
  “那你為何說某是奸細?”
  賈平安問道。
  隊正喝道:“止步!”
  賈平安回身,“把某的那個東西拿來。”
  包東小心翼翼的把旌節拿過來,賈平安接過,回身道:“大唐武陽伯賈平安,奉命出使高麗等國。”
  隨即賈平安就得到了歡迎。
  懷遠鎮守將謝恬來了,須發斑白的他走路依舊虎虎生風。
  “這些年……從先帝詔令不再接受高麗朝貢之后,就再也沒有使者往高麗去了。武陽伯,此行為何?”
  “這個你不該問。”
  賈平安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的試探,“對面如何?”
  “你能拒絕老夫的問話,而老夫必須回答你,這便是不公平的地方。”謝恬回身,帶著他們進城。
  城中看著很冷清。
  “天氣太冷,不過高麗人不讓人省心,前日才將來了數十騎,在周圍繞了一圈,后來老夫令人追擊,射殺了十余人。”
  謝恬說的很平靜。
  “可有異動?”賈平安需要了解的更多一些。
  謝恬皺眉,被凍的硬邦邦的胡須跟著動作而動,很是詭異,“這便是異動。你太年輕了些長安派了你來能做什么?另外高麗人最近幾個月不老實,有一次還帶著幾個文官來看老夫發火令人追殺其中一人……雖說穿著高麗人的服飾,不過卻有些像是百濟人另外……還有幾個看著不像是高麗人。”
  賈平安心中微動,“多謝相告。”
  “應該的。”
  隨后安置了下來。
  賈平安睡了一覺被子里一股臭腳丫的味道讓他很難受。
  但在這種地方你不能指望得到什么優待。
  “武陽伯!”
  衛無雙有些面色蒼白。
  “昨夜如何?”賈平安問道。
  “我就裹著大氅打盹。”
  男人還好些妹紙沒法接受這種粗糙的待遇。
  賈平安隨后去尋到了謝恬。
  “再次介紹一下,賈平安,百騎統領。”
  謝恬一直在遼東,對長安官職變動知道的不多。
  聞言他馬上就變了臉色“來人!”
  外面進來一個文官謝恬罵道:“讓你等準備的房間和鋪蓋可是上好的?”
  懷遠鎮是軍資集中地,不缺這些。
  賈平安:“……”
  他被這個老將擺了一道。
  “還有,準備酒菜,娘的,老夫有半個月沒飲酒了吧?今日破戒誰勸都沒用。”
  軍中飲酒違律,但在這等出去撒尿得帶著棍子的地方酒水就是救命的好東西。
  “用那個酒精,兌點水真好喝。”謝恬突然一怔“這酒精說是一個什么掃把星弄出來的……好像也姓賈。”
  “某的一個匪號就叫做掃把星。”
  賈平安覺得掃把星這個詞是對自己能力的褻瀆。
  “好一個掃把星!”
  隨后謝恬就爆發出了讓人意外的熱情。
  一壺酒精被送上來,謝恬笑道:“這是什么殺毒用的喝一點就一點。”
  結果半斤下去他紅著臉道:“再來一壺!”
  賈平安只是喝了一杯完事。
  謝恬見他不喝反而很是歡喜,就像是那種沒人和我搶東西的歡喜。
  晚些又送了一壺酒來,這次他兌了一點水就開始灌酒。
  一口氣喝了幾口,他放下酒壺,眼珠子都紅了。
  這不會是個酒鬼吧。
  賈平安覺得自己需要重新評估謝恬的可靠性。
  “高麗人正在醞釀著什么,他們不敢打,但老夫總覺得他們不對勁。”
  隨后賈平安又問了些別的事兒。
  三日后,修整完畢。
  謝恬把他們送出城,捋捋還柔軟的胡須,告誡道:“高麗人瘋狂,瘋狂的源頭來自于泉蓋蘇文,那是個自大的人,但確實有本事。老夫的建議……別深入。”
  賈平安點頭,“多謝了。”
  等他們走后,謝恬罵道:“狗曰的,耶耶總是覺著他們不對勁。娘的,出使竟然沒文官?難道那賈平安文采風流?”
  須知此刻大唐的文化光耀東亞,不只是倭國,高麗、新羅、百濟等國都在仰望,以至于新羅使者穿著大唐服飾出使倭國時,倭國人各種羨慕嫉妒恨,更引發出了恐慌,擔心新羅人抱住了大唐這條大腿。
  賈平安一路前出,在遼東城外被高麗人攔截了。
  ——遼東城在先帝征伐高麗時被攻下,但撤軍后,因為駐守不易,就主動放棄。
  “大唐使者?”
  高麗人查驗了身份,很是慎重的派人帶著他們去平壤。
  平壤。
  此刻的平壤依舊冷颼颼的。
  街上的行人不多,偶爾能看到一隊騎兵緩緩而過。
  王宮外一隊騎兵在等候。
  “大莫離支出來了。”
  外面的騎兵們隨即開始警戒。
  “滾開!”
  幾個遠處的行人被警告,旋即狂奔。
  “大莫離支的上馬石何在?”
  一個官員出來,目光不善的問道。
  “在此!”
  一個穿著講究的男子上前。
  有人牽馬過來,男子四肢著地的跪在了馬側。
  “大莫離支!”
  隨著呼喊聲,一個男子走了出來。
  他膚色白皙,胡須濃密且整齊,雙眸冷冰冰的掃過,視線內的人紛紛低頭。他看了眾人一眼,抖了抖身體,身上佩戴的五把長短不同的刀子一起抖了抖。
  “大莫離支。”
  一個官員等在邊上,“唐人派遣了使者來。”
  “哦!”
  泉蓋蘇文(淵蓋蘇文)抬頭看著天空,“唐人從李世民始就斷了高麗的朝貢,這是惱羞成怒。今日竟然派了使者來……尋常接待,不卑不亢,觀察使者。”
  “是!”
  泉蓋蘇文隨即上前,他不用馬鐙,而是用左腳踩在華貴衣著男子的背上,右腳上馬。
  這便是他用于彰顯身份的‘上馬石’。
  第二日,賈平安等人進了平壤城。
  負責接待他們的官員叫做王利。
  “諸位且在驛館歇息,明日再覲見大莫離支。”
  賈平安皺眉,“不是高藏王嗎?”
  誰不知道高藏只是個傀儡,高麗皆是泉蓋蘇文做主。
  王利看著小心翼翼的模樣,可眼中瞬間就迸發出了陰冷的光芒,“先去覲見大莫離支。”
  這是僭越!權臣做到這等地步還不肯篡位,真的罕見。
  晚些王利去見了泉蓋蘇文。
  “大莫離支,那唐使叫做賈平安,很是年輕。看著輕浮。”
  “輕浮?”
  泉蓋蘇文在喝茶,茶水中加了不少姜蒜,混著羊油,能御寒。
  他微微抬眸,冷冰冰的道:“盯著他們,若是出了岔子……”
  “是。”
  第二日,王利來到了驛館。
  “貴使,請吧。”
  賈平安和他并肩出去,身后是包東等人。
  衛無雙女扮男裝也跟在后面。
  晚些到了王宮中。
  “可華麗?”王利矜持的問道。
  賈平安很客氣的評價道:“是不錯。”
  這是個很謹慎的年輕人,有很客氣。
  王利得出了結論。
  賈平安微笑道:“貴使看著氣度不凡……莫非是世家子弟?”
  此刻說世家子弟不是貶義詞,而是褒義詞。
  賈平安一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不是世家子弟,但他需要消息,所以就像是打棗子一樣,有棗沒棗打一桿子。
  王利依舊小心翼翼的模樣,但腰背不禁挺直了。
  這就和后世某個男子明明長相普通,卻被人贊譽為有明星相一個樣。
  王利的反應證明了他在乎這個。
  賈平安隨口道:“某這一路見到高麗國中皆是粗魯之輩,心中不樂,可沒想到竟然在平壤遇到了王郎君,可見這便是緣分。”
  “王郎君……這是蜀錦?”賈平安指著他的里衣問道。
  ——土包子,用綢緞做里衣。
  “貴使眼力不錯。”
  看來王利還是有些路子的。
  賈平安隨后一番話,讓王利眉間松緩。
  “貴使在此須得謹慎行事。”
  在王宮外等待通稟的時間里,王利說了些注意事項,“城中有百濟和倭國使者,莫要起沖突。”
  果然!
  賈平安心中微喜。
  身后的衛無雙目瞪口呆。
  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賈平安很是隨意的就讓王利說出了機密。
  包東看了她一眼,暗示淡定。
  雖然他也很震驚,但好歹有了些免疫力。
  在大唐時還不覺得,一出來,賈平安就像是個見多識廣的老鬼,一言一行老練之極。
  晚些進去。
  賈平安只能帶兩個人,他回身道:“小包,小衛和某一起進去。”
  至于李敬業,那身板太過寬厚,還是留在外面吧。
  他竟然讓我進去……
  衛無雙有些緊張。
  賈平安跟在內侍的后面,很是隨意的看著前方。
  這時候不能東張西望,否則失禮。
  到了一處宮殿外,有人進去通稟。
  王利輕聲道:“里面的是大莫離支,貴使,要敬重。”
  敬個毛線!
  賈平安微微點頭。
  他回身看了一眼。
  包東很穩妥,這是這幾日有些不舒服,此刻右腳在地上輕微的磨蹭著。
  長腿妹子有些小緊張。
  賈平安背著手,用手指頭往后輕輕地捅了一下。
  這一下捅到了衛無雙的小腹。
  登徒子!
  若非這里是高麗王宮,衛無雙就敢來個鎖喉,直接放倒賈師傅。
  她暗自發狠,但緊張卻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里面出來個內侍,微微頷首。
  王利輕聲道:“貴使請進。”
  他目視包東二人,示意他們只能在這里。
  賈平安隨著內侍進去,王利跟在身側。
  一進去,賈平安就見到穿著紫袍的泉蓋蘇文。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的衣冠上有不少金飾。
  這不就是暴發戶作風嗎?
  邊上擺著五把刀。
  泉蓋蘇文淡淡的道:“大唐可有人能用五把刀?”
  五把刀是他用于彰顯武勇的工具,實際上誰都知道,不管是沙場廝殺還是單打獨斗,帶著五把刀就是累贅,死的比較快。
  這是第一個問題。
  王利看了賈平安一眼。
  若是回答不妥當,泉蓋蘇文弄不好會直接冷落了賈平安,此次出使不會達成任何目的。
  狂傲,跋扈,才是泉蓋蘇文的性格。
  賈平安仔細想想,“在大唐,某聽過二把刀,大莫離支能用五把刀,想來武力了得。”
  二把刀,泛指能力不足的人。
  五把刀……
  泉蓋蘇文撫須問道:“大唐皇帝遣你來作甚?”
  “陛下登基數年,一直記掛著高麗……”
  賈平安開始了自己的演講。
  “……中原和高麗之間的友誼源遠流長,從前漢時開始……”
  前漢……
  這是個讓高麗人悲痛的時代。
  哪怕是大漢崩潰,軍閥混戰時,最差的一個軍閥公孫氏就能讓他們撲街。等到曹操出手……
  那場面沒法看,直接打爆。
  泉蓋蘇文的眼皮子跳了一下。
  一番熱情洋溢的話說到最后,賈平安才說了來意,“聽聞百濟和倭國想聯手蠱惑高麗進攻新羅,大唐覺著這會破壞平衡,導致不可測的后果。”
  他巧妙的把王利泄露的消息當做是大唐得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王利沒啥感覺。
  這話說的太巧妙了。
  直接說成了出使的目的。
  泉蓋蘇文淡淡的道:“高麗之事,高麗自己做。”
  這話看似強硬。
  但……
  賈平安發現了他的猶豫。
  若是他想拒絕,那么必然是強硬的拒絕,以此來彰顯自己的驕傲。
  所以賈平安的試探算是見效了。
  第一步,成功。
  他用一番話忽悠了王利,獲取了百濟和倭國使者在平壤的消息,隨即推算出他們的目的,進而表明了大唐的態度。
  ——大唐知曉你們在勾結,對此很不滿!
  這個先聲奪人!
  賈平安給自己打了九十九分,剩下的一分不給,不是怕自己驕傲,而是后續他還有任務。
  探清三國之間的溝通結果,若是能破壞,就順手破壞一下。
  晚些他去見了高藏。
  可憐的人,做個傀儡還得板著臉。
  臨走時,他發現高藏的目光變了。
  有些急切的模樣,帶著懇求之色。
  ——貴使,救救我!
  他視而不見。
  出了王宮,他見到左邊站著幾個貴人,就問道:“這般冷的天氣,為何還站在外面?”
  王利輕蔑的道:“那是是上馬石。”
  果然是用貴人來當上馬石。
  淵蓋蘇文這是狂的沒邊了。
  天黃有雨,人狂有禍!
  回到驛館,賈平安召集人商議。
  “百濟和倭國使者都在平壤城中,咱們的目的就是要打探清楚三國商議之事,若是可能,就破壞!”
  包東馬上進入智者模式,“武陽伯,要想查明并非易事,百濟對大唐恨之入骨,倭國人也不是好東西,咱們沒法下手。”
  “總會有法子。”
  賈平安在思索著。
  所謂的三國恩怨,實則就是一個大型翻臉劇場。
  當初高麗很是豪橫,為了擺脫壓制,百濟和新羅密約進攻高麗人,隨即大打出手。
  這一場為了擺脫高麗統治的戰爭打的很是慘烈,百濟很耿直的傾盡全力,但塑料花兄弟新羅卻偷奸耍滑。
  隨后兩國取得了重大戰果,奪取了一大片地盤。
  百濟在歡欣鼓舞,可沒想到新羅隨即翻臉,尋個借口就對他們大打出手。
  這便是百濟和新羅的恩怨開端。
  隨后百騎報復卻失敗,膨脹的新羅開始擴張,連高麗人身上都能刮出二兩油來,奪了不少地盤。
  隨后高麗和百濟緩過神來,一陣反撲,把新羅打的眼冒金星。新羅人偷雞不成蝕把米,看到勢頭不對,就去尋大唐爸爸幫助。
  所以新羅如今得了這個結果,堪稱是咎由自取。
  賈平安想了許久。
  要想獲知消息,走百濟那邊不行,倭國也不行。
  他賈某人當初使手段弄走了倭國學生,此刻倭國人大概恨不能剝了他的皮。
  唯一的辦法……
  賈平安起身,“來人。”
  包東進來。
  賈平安吩咐道:“某那日看到王利的那件蜀錦衣裳有些破了,咱們帶來的布匹拿幾匹出來。”
  隨后賈平安親自請王利飲酒。
  王利婉拒。
  “此地遠離大唐故土,某心念故鄉,想作詩幾首,可身邊無君子,那豈不是對牛彈琴?王郎君莫要見外,莫非某還能從你這里哄騙了什么不成?”
  王利一想也是。
  “某帶來了大唐的美酒!”
  王利的喉結動了一下,“那便……叨擾了。”
  隨后酒席擺上,菜是高麗提供的,酒水卻是使團帶來的。
  酒水倒滿,王利愕然,“好香的酒!”
  當然香,賈平安用水來勾兌酒精,隨后加了香料浸泡。
  幾杯酒下毒,王利醺醺然了,拉著蜀錦做的里衣說道:“這是前年從新羅人的手中弄來得,破舊了。多美麗的布匹。蜀錦……蜀地如何?武陽伯可有詩?”
  邊上的衛無雙美眸盯著賈平安,擔心他喝多了,更擔心他作出來的詩平庸。
  賈平安拍打著案幾,“蜀地險峻,水路快,卻險,那一路……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王利打個酒嗝,呆住了。
  衛無雙也呆住了。
  賈平安思考了一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吟誦完了,他舉杯一飲而盡。
  室內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