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中無秘密。
對于穆門人而言。
“老大,穆典可去找過蘇渭了。”畢敞風風火火沖進來,“兩人約好,后天辰時初刻在金風臺決斗。”
金風臺在長安。因臨著西陂湖的大片梧桐,每當秋來,黃葉隨風,故名金風臺。
金家尚在時,每三年一次的武林大會就在此召開。
穆典可約蘇渭在金風臺決斗,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想讓蘇渭死。
盛夏六月天,烈陽如火,烤得院中的柳樹葉都卷了邊兒,夏蟬趴在柳蔭下,有一嗓沒一嗓地無力叫喚。
韓犖鈞光著膀子在樹下打鐵,光果肩背上健實的肌肉被汗水映得發紅發亮,每掄一錘,樹下便揚起一陣如雨汗滴,濕了院中的夯土地。
他抬了下頭,示意自己聽到了。把鐵劍翻了個面,又一重錘落下,砸出一長串飛濺的火話。
“老大,你就一點都不著急嗎?”
畢敞心如火燒,圍著韓犖鈞打轉,終因受不了打鐵爐周邊高溫的炙烤,退開了。
“先是穆宅,后是青山。這兩年消停,還是因為被常紀海帶去了常家堡——又開始了!蘇渭一死,就該輪到咱們了。”
“你想怎樣?”韓犖鈞將拋鋼完的鐵劍擲入水缸中。
“哧啦——”,沿赤紅劍身一長道,冰冷井水霎時翻滾躥出白線。
沸反聲中,大樹下氳起白霧,隔開了對面說話的兩人。
“當然是和蘇渭聯手,除掉這個妖女!”畢敞嚷道,顯見得情緒十分激動,“老五和老六不能白死。”
“然后呢?”韓犖鈞問。
然后?
畢敞愣了一下:殺人管什么然后!
“然后等常千佛從滇南回來同你清算。”韓犖鈞淡聲道,“或者不等他回來,毓敏就先來找你了。還有穆子衿和穆子焱兩兄弟,都是能為她拼命的人,你打得過誰?”
“我不怕!”畢敞梗脖子道:“大哥你難道怕了嗎?就因為怕得罪這些人,兄弟們的仇就不報了嗎?”
“老七!”桂若彤隔著兩丈地練锏,聽見呵斥了一聲。
韓犖鈞并不惱。
誠如畢敞沒所說,他的確怕。
不是怕得罪常家堡,也不是怕得罪穆家兄弟,而是怕八俊再出個好歹。
畢敞也好,桂若彤也好,哪怕兩人聯手,都絕不會是穆典可的對手。
這也是為什么,這兩年間,他只要人在洛陽,就必定會來同畢敞和桂若彤三人擠住在這座不大的院子里。
“死不可怕,怕的是白死。”韓犖鈞道:“穆典可敢約戰蘇渭,說明她的武功已經恢復。當時在江南,多少人布局設套,都拿她無奈何。譚周把命都搭進去了。你有什么自信聯手蘇渭,就一定殺得了她?”
畢敞一噎。
韓犖鈞繼續說道,“蘇渭也不會和你聯手。”
“為什么?”畢敞不服氣地問。
“他不敢。”韓犖鈞道,“穆典可在洛陽這般肆無忌憚地開殺戒,你以為她沒想過后果?她仗的并非常家堡的勢,而是她在盟主心目中的價值和用場。越猖獗,殺得越兇,就越證明她有能力,有活下去的價值。誰敢對她舉刀,誰就是跟整個穆氏家族過不去。”
畢敞沒盡然聽懂,但也聽出來了:穆典可在洛陽殺人,是穆滄平默許和縱容的。
甚至穆滄平也是她的靠山。青青 “就這么坐以待斃嗎?”他咬著牙槽不甘心地說道。
“沒有別的辦法。”韓犖鈞道,“忍耐,不一定有生路;但出頭,就一定沒好下場。不如就學學若彤,靜下心來積攢自己的實力,不強大,別說報仇。”
“你能忍,我不能!”畢敞負氣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就不明白了,大哥你為什么這么怕那個女人——”
“進去!”韓犖鈞喝道。
畢敞被韓犖鈞忽來作色嚇一跳,緊跟著桂若彤就持锏沖過來,他反應也快,扭頭往身后看。
院門敞著。
緊挨大門兩側,貼墻種的兩條梔子花樹,枝葉青翠,正展瓣。
花樹前多出來一個人,一個裙衫比梔子花還要素凈的女子。
煙籠眉,寒潭目,冷白皮膚與衣同色,不是穆典可卻是誰。
“都進去。”韓犖鈞又說了一聲。
桂若彤和畢敞不情不愿地轉身進屋。
私底下不管如何爭執,遇事韓犖鈞仍是他二人的主心骨,有命不敢違拗。
穆典可走了進來。
此時已鐵劍淬火完成,水缸上方的白汽正飄飄裊裊地散去,由濃轉淡,主客雙方得以看清對方的面容。
除去在元街上倉促一瞥,兩人這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
“幸會,四小姐。”韓犖鈞說道。
穆典可卻不應言,目光從韓犖鈞臉上滑下去,落在他手中那柄尚未制成的鐵劍劍格上。
現如今的工匠鑄劍,絕大多數都只鑄鐵根,再在鐵根上以銅鐵金玉等材質另行裝飾,以為劍格。
像這種成型連鑄的鑄劍法已經很少見了。
一則太難,非技精者不能有此手藝;二來與劍同鑄的鐵劍格材質單一,式樣上也難突破,遠不如后來裝飾的銅格,玉格這些精雕細琢之物奢華好看。
不過讓穆典可驚訝的,并不是韓犖鈞精湛的鑄劍術,而是那一朵印在劍格上的四色小花。
不同的礦料經煅燒后,所呈現出來的顏色不同。
若說鑄劍鐵料中不可避免混有雜質,一種兩種還說得過去,有四種那么多,且一瓣一色,界線分明,互不混淆,那就不是偶然所得,是刻意為之了。
“這種花,叫依米花。”她盯著劍格看了一會,說道。
韓犖鈞沉靜如無波古井的面容因她這句話起了漣漪。
穆典可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她于是接著說了下去,“傳說這種花有著極其強悍的生命力,能在極干旱和炎熱的荒漠里生存。它一生只開一次花,耗數年完成地下根莖的穿插,在最后一年才露出地面,吐綠綻翠,開出一朵小小的四色鮮花。兩天后,莖葉便連同花朵一起香殞枯萎。”
韓犖鈞的心忽然被牽動著疼了一下,神色有了裂隙,被穆典可敏銳地捕捉到。
“我在大漠多年,從未見過此花,也從未聽聞有其他的人見過,大約,就只存在傳說里罷。”
她看著韓犖鈞,笑了一下,“你是聽玉兒說的吧?”
韓犖鈞回之以默。
“天道昭昭,報應不爽啊。”穆典可笑道:“我本想著,你讓玉兒受了那么多苦:害她受辱,還失去了一雙眼睛,我總該讓你付出點什么代價……看來不必了,你會自己懲罰你自己。”
這世上能傷人的,從來都不止是恨與殺戮,還有愛和慈悲。
韓犖鈞行俠仗義近十年,雙锏下無一冤魂,卻獨獨傷害過一個弱女子,這將是他一生當中抹不去的污點和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