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徐攸南的控制后,金雁塵一共做了四手部署。
其一,派人前往汝陰確認穆典可死訊真假;其二,派了陌上花和汀中鶴潛近穆滄平一行棲居之所,聽從錢裕一調派,于暗中觀察,尋求可伺之機;其三,讓人脈廣闊的王長林去打探周邊地形,以使在將來不得不對上穆滄平時選取對自己有利的戰場。
最重要的一步,是讓班德魯挾重金去往建康,通過寧玉籠絡一批朝臣,設法將瞿玉兒從穆滄平手上帶走,轉到建康。
這卻是和常千佛走了同樣的路子。
然而他前腳布置停當,后腳瞿涯一行遭遇穆滄平、慘敗而歸,局勢又發生了改變:不僅因為有常千佛和穆典可的加入,也是對穆滄平實力認知從模糊進一步轉向了明晰。
兩個消息一好一壞。
但無論福禍如何,前面做出的這些部署都要重新調整了。
最大的問題是瞿涯。
瞿涯被穆滄平送來的眼珠子徹底激怒了。
他等不到建康的寧玉給出答復,也不相信方嚴會在方容兩族日益受打壓的情況下強行出頭,插手進明宮與穆門的斗爭當中去。
導致他失控的原因,就是那雙眼睛給他帶來的恐懼:再多等一天,下一次送來的可能就是瞿玉兒的鼻子,舌頭,甚至是人頭。
金雁塵動身去見相里默之前,兩人已爆發過過一場爭吵。
只不過全程只有瞿涯一人在咆哮,金雁塵始終保持著沉默。
瞿涯罵痛快之后,他就起身走了。
在這件事情上,他勸不住瞿涯,巧舌如簧的徐攸南也勸不住。
只能寄希望于王長林這樣的外人,既有與人交心的本事,且中立不偏頗,不會讓瞿涯有抵觸之心。
王長林的勸導,瞿涯或許能聽進一二。
王長林雖是粗人,但毫不懷疑是個有能力有智慧的人。能在豪強云集的江淮之地混得風生水起,黑白兩道通行無阻,必有其過人之處。
在金雁塵離開的這段不長時間,王長林并未一味勸阻瞿涯,而是極有分寸地表達了對瞿玉兒遭遇的同情,通過共情獲得瞿涯的好感,繼而條分縷析、為其剖解利害,指出種種方案的可取不可取之處。
等金雁塵回來,瞿涯差不多冷靜下來了。
——他原不是沖動易怒之人,只因事關愛女,便將所有理智都拋諸腦后了。
徐攸南頗好眼色地和王長林一起退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翁婿兩人對坐。
“如果今日被剜眼的是喀沁,你能坐得住嗎?”
漫長的沉默后,瞿涯方徐徐開口,嗓音很疲憊:“我沒有別的意思。這些年你我心知肚明,就是玉兒她自己,也未必不知曉。”
“她知道。”金雁塵說道。
隔了片刻,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瞿涯的眼睛說道:“事情沒有發生,我無論給出什么樣的答案,都沒有辦法令你相信,或者滿意。但如果你覺得,拿我的人頭去送給穆滄平,能換回玉兒,我不還手。”
良久兩人對視未動。
最終瞿涯的視線緩緩落了下去,“玉兒是個傻孩子……”
他嘆息說道,手指搓摩著粗硬的桃木把手:“娜娃爾和滿兒的死,她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因為那天是她想要采花,我才會帶著她出去……遇到你之后的那幾年,她的確是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
瞿涯這話,與其說是給金雁塵聽的,毋寧是在說服他自己。
他從前不會說這樣的話。
也不會咄咄逼人地拿穆典可與瞿玉兒比較。
穆滄平這一手太狠。就是心中再坦蕩豁達的人,也不免生出了裂隙。因為傷太疼。
“玉兒是我的妻子,到了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放棄她。”
金雁塵垂下眼,陰冷的面容更加冷,有一種從骨髓里透出的孤獨與寂寞:
“這是我給你的承諾,也是你唯一需要的東西。倘若你覺得我應該表現得再激烈一些,我只能告訴你,長安城外金家的墳地里,躺了三百八十多具枯骨,我恨穆滄平比你恨得深,更想和他拼命!”
“篤”“篤”的敲門響起來了。
徐攸南在門外探頭,卻沒進來。
耀丁在他的眼神指使下走了進來,含淚一拜:“圣主,宮主他——去了。”
江湖人,江湖老。
千羽生前曾說他必將死于非命、棄尸荒野,如今能闔目檐宇之下,帶著一副囫圇尸進棺材,或許已算得上不錯的結局。
他安靜地躺在床榻上,眉目祥和。
除了眼睫上的霜氣,他的口鼻周圍也覆了一層薄薄的冰渣,是因為來自“瀚海冰”的至寒劍氣浸入了他的肺腑,使得吸進去的水汽都凝成了冰。
冷到一定程度,人就失了知覺,所以走得沒什么痛苦。
一眾天字宮的子弟,阿西木,百翎,還有以前跟過千羽的幾位地字宮弟子都圍在塌里,見金雁塵進來,自動讓去一邊,分出一條路來。
“……臨去,只喊了一聲‘胡啟’。”百翎垂淚道。
胡啟,是千羽的手下,卻并不是天字宮殺手,只是掌管宮中一應雜務,順帶打理千羽的起居。
殺手的生活危險又單調,總要有一些消遣,否則人會發瘋。
有人在外悄悄置了家室;有人混跡青樓、有一兩個相好;又或是儲一些錢財,留作退路;甚至有人用殺人換來的錢財去行善布施的。
這些事情,只要不太張揚,金雁塵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欲人知的事,要由親近信任的人去做。
千羽臨終前會提到胡啟,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耀辛的反應,包括他身后那幾位天字宮殺手都一樣,眼中都有一閃而逝的疑惑。
但沒有一個人提出質疑,可見百翎并沒有說謊話,眾目睽睽,她也不可能更該千羽的遺言。
金雁塵就暫將心中疑慮壓下。
而徐攸南在聽到“胡啟”兩個字時,眼底極深處閃現一絲微光,目光一掃,便將房中各人的反應觀察了個遍。
面上卻是淡淡的:“許是還有些事未了,告訴胡啟,務必要盡心妥當處理身后事,不要令宮主走得有遺憾。”
“是。”耀丁恭敬應下。
千羽驟然離世,天字宮無主。排在他前頭的耀甲、耀乙、耀丙三人皆橫死,在新宮主接任之前,一應事務該由他擔起打理。
按照規矩,若遭遇強敵身死,殺手的尸體是應該給眾人檢看的。
目的是為了找出攻克之道,一防慘事重演,二為他日報仇。
瀚海冰威力之巨,讓瞿涯重傷,千羽慘死,但傷口并不可怖。
千羽的胸膛只有一道極薄、顏色極淡的劃痕。
用刀劍之人都知道,如果出手足夠快,傷口是可以做到不滲血跡的。
而穆滄平的劍快到什么程度呢?那劍切開了千羽胸前緊健的肌肉,莫說令皮肉起卷,就連那切口的位置,都要極難極難地去辨認,才能分辨出與其它肌理的不同。
鋒利至斯,已不是人間所有。
金雁塵沉默地替千羽斂好衣襟。
天字宮弟子拿來白布準備蓋上,被他淡聲制止了:“再等等吧。”
在明宮,師與徒之間本沒什么情分,授藝學藝都只為了磨礪生存的本事。
穆典可在師從千羽之前,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教過她劍法,后來又無一例外地被她打敗。
千羽憑借過硬的本領,是唯一一個教她超過一年的人,做她的師父,直到身死。
但金雁塵想,穆典可或許是想見千羽一面的。
在她離去后的這些日子,他每每夜深夢還,想起的都是自己對她不好的那些事。從前怕她糾纏,就總對她惡言相向;其實是可以跟她說清楚的,她雖年紀小,一向并不胡攪蠻纏。
粗暴地替她把所有決定做了,以為為她好,實則將她傷得深。
這一回,他不替她拿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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