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喧鬧的酒樓,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常千佛頭一次知道,原來心里空了,是這么難受的感覺。
他對穆典可并不能算一見鐘情。
然而他至今都記得,落霞街上初次相見,她一掀簾子,從馬車上走下來的情形。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他見過許許多多的美人,有像黎笑笑那樣明艷大方的,像詹雨那樣楚楚動人的,更有像穆月庭那樣傾國傾城,美得顛倒眾生的。
卻從沒有見過一個人她這樣,像一幅畫,更像一本書,渾身散發著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深韻。
一如她的名字:三墳五典作骨,顯相可人。
即便如此,他也沒打算靠近她。一如他這么多年,對于所接觸過的女子,從來都是禮貌周到,卻又敬而遠之。
滿天下的青年才俊為看穆月庭一眼,爭相入穆家為奴為仆。穆滄平頻頻向他示好,他卻佯裝不知。
因為他從小就知道,他的婚事不全由自己做主。
常家堡一堡三千人,堡外藥堂一百三十六座,藥莊藥谷逾六十,需要一個能當家理事的主母。
常家堡不參與江湖事,能結親的人家就更少了。
他初見穆月庭時,何嘗不是驚艷于她天仙般的容顏,只因常紀海一句話:“穆滄平這個人,以后,能少打交道就少打交道。”
后來黎安安和常奇再拉著他逃學去翻穆家大院的墻頭,他一次都沒去過。
從什么時候不一樣了?
是在遇見穆典可以后。
初見時她低眉淺笑,巧妙同柳心原周旋。脫了自己的釵環首飾送于那對祖孫,請韓一洛送他們出城。
再見時,她冷冷清清地立于街頭,仿佛獨立萬丈紅塵之外。卻因一個做工不怎么樣的娃娃,露出孩子般純真的笑。
再再見,她與他看上了同一副字。卻只看不買思成謎。抱著一卷畫軸站在雨幕里,書香為骨,淡然大氣。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有這么多不同面,每一面都耐人尋味。
也是頭一回體味到詩經中所載,那一句“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他想爭上一爭,哪怕會讓常紀海很不高興。
可是他拿什么去爭呢?那個光芒熾盛又待她體貼入微的男子,是她青梅竹馬的未婚夫。
他又怎么敢去爭?他慈眉善目的爺爺,一旦動怒,那便是殺人之怒啊。
金采墨哭到昏死過去,被金雁塵背著回云家莊。
蘇步言與穆典可并肩跟在兩人身后,皆默默無言。
人們看著這兩個一文一武,同樣卓爾不群的表兄妹。忽然意識到:哦,原來名揚天下的“南公子”蘇步言,身上也流有金家的血脈。
那個煊赫而杰出的家族,終究是不死不滅的。哪怕只有一人在,都足以攪動這江湖里的風云。
金采墨醒來又哭,數度暈厥。金家滅門那年,她連夜從建康趕回到長安,一夜跑死了三匹馬。最終站到金家大門,昔日的輝煌門楣,只剩下一片廢墟,父母親人皆入土。
她一句話都沒說就暈了過去。
醒來后她到父兄的冢堆里坐了整整三天,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三天后,蘇鴻遇強行把她從冢堆里抱出來時,她滿頭的青絲白去了一半,老了整十歲。
接下來的半年,先是金憐音母女在家中先后遇害,緊跟著五姐金知格也被人殺死。金采墨連她們的葬禮都沒敢去參加。
一族親人俱不在,只留她一人孤單在人間,心中凄苦可想而知。金采墨拉住金雁塵的手,聲音因為緊張而發顫:“那小七呢?小七跟你一起逃出去,他是不是也還活著?”她的手抖得厲害,唯恐太多希望會招致失望。
果然金雁塵的臉色變得極為凝重,眉頭擰成一個重重的倒川字。沉默良久開口,聲音干啞破碎得像是從喉嚨里生生擠出來:“小七他……為了保護我,隨石爺爺一起,自沉黃河底了。”
金采墨捂住臉大哭起來。許久攢足勇氣,又問:“那四嫂她……”
“母親在三年前,我行繼圣主位的典儀時……自盡了……”
金采墨已近崩潰,一雙手抖得不能自已,來來回回地撫摸著金雁塵的臉龐,未語淚先至:“我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這些年,你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姑姑看著你,姑姑這心……心就跟挖出來一樣疼……”她嚎啕大哭,忽然想起什么一樣尖聲大叫起來:“小四兒呢,四兒上哪去了?”
穆典可走過來,握住金采墨的手:“七姨,我在。”
金采墨反手緊緊抓住穆典可,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來,捏的穆典可手背生疼。
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像要把穆典可連皮帶肉吃進去:“四兒,七姨知道你從小就是個好孩子,你最有良心了對不對?你六表哥從小就最疼你,什么好東西都讓著你,緊著你,從來舍不得讓你受一點委屈。你千萬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情知道嗎?你答應七姨,說你永遠都不會傷害你六表哥。七姨要你發誓。”
蘇步言忍不住出聲,喚了聲:“娘。”
金采墨恍若未聞,一雙手青筋畢現,緊抓住穆典可不放:“你發誓。你跟七姨說,你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六表哥,永遠都不會背叛他。”
穆典可見金采墨激動的語無倫次,明明滿眼憤怒,卻克制著未發作,驚慌中帶點討好的模樣,恍然就明白了。
金采墨定是去碧落湖邊看了她與李慕白的比武。看到常千佛當眾抱她的情形,便以為她移情別戀,背叛了金雁塵。
而事實上呢,先冷淡疏遠她的人是金雁塵,悔婚另娶的人也是金雁塵,她何德何能傷害到他?
她說道:“七姨,您誤會了。六表哥已經娶親了,他和嫂嫂夫妻恩愛,感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