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錦已經從云崢那里知道真相。
她站在離床不遠的地方,見穆典可靜靜地倚靠在軟墊上,神情平靜而冰冷,帶著一股讓人難以親近的距離感,想到她那滿背的傷疤,鋼針過骨不出一聲的忍耐,心里一時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憐惜有之,畏懼有之。
留下來,自然是有話要說。
只是這話,不知道怎么開口。
為了能接近柳家破除困龍陣,穆典可甘心忍受鋼針刺骨之痛,封鎖武功,將性命拱手托人,這是怎樣的勇氣和決心?
換言之,這是什么樣的深仇大恨?
云錦想到穆典可遭柳心原輕辱那日,她坐在書房里,垂眉斂眼,嗓音清冷地同自己說:“二姐沒有經歷過那種痛苦,怎么會知道值不值?別說是一生了,就算是賠上永生永世,只要能報仇,對我來說,都值得。”
現在回想起來,那看似平靜的聲調下,隱藏了多少洶涌的恨意和殺意。
勸她放過柳家,幾乎等同癡人說夢。
穆典可靜靜地坐了一會,抬頭說道:“抱歉,不得已騙了你。”
云錦道:“這么大的事,姑娘不告訴我是應該的。況且我也不想要知道。”
她的世界,原本是一片明朗的。到今天才知道,明朗的底色下,竟遮蓋著這么多刀鋒銳利的灰黑線條。
嚴肅卻不乏慈愛的父親,忠厚待人的大哥,看似熱衷于打扮交際的大姐,表象之下居然全都隱藏著另一重身份。
明宮?那個鐵馬彎刀,充滿殺戮的地方,她做夢都沒想過,有一天會跟自己扯上關聯。
穆典可淡淡笑了,道:“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很羨慕你。想著做女子,要像你這般瀟灑自在,才不枉此生。”
云錦有些看不慣她這種老氣橫秋的做派:“姑娘如果愿意,也可以。”
既然向往,何不追求,何必非要等選了其它的路,再坐在這里感慨羨慕?
穆典可聽出了云錦語氣里的僵硬,如能讀人心思一般淡淡道:“每個人的際遇不同,選的路也不同。別人的再好再羨慕,終究也只能看看,徒感慨兩句罷了。”
“你究竟為什么這么憎恨柳家?”
云崢說穆典可是帶著任務來姑蘇的。可云錦知道,穆典可絕不是為了完成任務這么簡單。
她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想要破掉困龍陣。真心實意地想要毀了柳家。
她說過:“我圖的,是整個柳家。”
云錦又問道:“你真正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你不會是不相干的人,你跟金六公子,跟長安金家,究竟是什么關系?”
江南三姓,竟然是滅門金家的元兇,這是云錦今天受到的第二個震撼。
如果這是真的,穆典可這么恨柳家,只有一個原因,她也是金門中人。絕不是像云崢說的,只是金雁塵為了掩藏身份,認下的一個毫無血緣的假妹妹。
良久沉默,穆典可說道:“我的母親,姓金。我是半個金家人。”
金家,是曾經的長安金家。
長安金,曾是這個武林最煊赫的姓氏。
金家的家主金震岳,也即上一任武林盟主,武藝高強,仗義疏豪,門下食客千百。曾憑一把玄鐵大刀,將西域魔宗三大宗主打落華山萬丈深淵,天下英雄景仰。
金震岳膝下五子三女,個個人中龍鳳,孫輩人才濟濟,一家皆是美玉良材。就連后院隨便一個不起眼的灑掃老仆,拉出來都有可能是江湖一號響當當的人物。
其時有詩云:一刀霹靂五岳震,半數豪杰在金門。
可見金家當時的煊赫。
十三年前,西域魔宗聯合漠北長樂宮,西北涼大箭門,殺血旗,大舉進犯中原。金震岳帶領眾武林人士全力對抗,金氏一族在這場戰役中身先士卒,犧牲了不知道家丁護衛,門客暗人,金震岳第二子金二爺金燭明也在與魔宗的惡戰中身死。
兩年之后,西域魔宗連同一干外來入侵者被驅逐出中土。然而金氏一族也在這場長達兩年的戰役中消耗甚巨,元氣大損。
在一場除夕家宴上,金家被魔宗余孽投毒暗害。一門三百八十一人,只有金四爺金哲彥的夫人和兩個幼子在金震岳的結義兄弟石擎天的護送下逃了出去。
石擎天護送金家母子逃到黃河渡頭,被賊人追上,情急之下,不顧風高浪急,強行渡河。
其時深冬臘月,正值黃河汛期,河水洶涌。就在追兵的注目下,一個浪頭砸過來,石擎天一蒿落空,船翻人沉。
一個月后,數具尸體在黃河下游被人打撈起。尸體叫渾濁的河底水浸泡的腫脹潰爛,口鼻流沙,目不忍視。
若不是石擎天體格異于常人,又有骨裂之傷,根本無法辨認。
當時距離金家滅門半年不到。金家八小姐金憐音尚臥病在床,聽聞噩耗以后,拖著重病之身,親自趕到黃河堤岸認尸。
認出自己的兩位侄兒之后,金憐音不顧風度,當場伏地大哭,幾度哭到昏死過去。
其后半年,金憐音和嫁到開封吳家的金五小姐金知格先后在夫家遇害。
除了嫁到建康書香門第蘇家的七小姐金采墨,金氏一門俱滅。
金家滅門慘案發生時,云錦年紀尚幼。但因為金家在江湖的影響力長達十年未消,所以她對這段往事并不陌生。
江湖中人眾口一詞,皆說金家是遭魔宗余孽所滅,云錦往日并未深想。今日聽云崢言明真相,細細一思量,才發現頗多漏洞。
魔宗在全盛時期都奈何不了的金家,為何僅憑幾個余孽,就能輕輕松松滅其滿門?
背后肯定是有幫手的。
而且籌劃得如此細密周全,一絲風聲不走,可見此人心智之佳,城府之深。
云錦毫不懷疑柳宿天有這種能力。
穆典可說自己是半個金家人,云錦便知此事已不可為,還是固執地問了一句:“柳家那些無辜的人,真的不能放過嗎?”
穆典可道:“誰是無辜的,誰又是有罪的?”
云錦啞了啞嘴,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天機閣品評天下劍法,列出名劍一百名,柳家一門就占了十一個。
柳宿天名列第二,柳亦琛名劍第七,柳心原名劍第九,柳紹同名劍一十七。
柳宿天的大兄柳長河位列二十三,次兄柳曼山二十六。秦蛾眉十六,柳長河之妻子秦湘云三十三。
柳宿天的三個侄子從排位上看起來雖然不高,分別位列七十八,七十九和八十一。但能躋身名劍前一百,絕對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金氏滅門時,柳心原和柳紹同年紀不大,柳亦琛與三位堂兄卻已成年。
柳家向來只對外橫,內里團結一致,共同進退。真要細究起來誰參與了,誰沒參與,恐怕很難說清。
穆典可淡淡道:“我想那個人也一定很后悔,當年下手不夠干凈,讓我跟我哥活下來了吧。”
兄妹相稱多年,她已習慣人前人后喚金雁塵一聲哥。
云錦到嘴邊的話又退了回去。是啊,就算金雁塵和穆典可肯放過,那些活下來的柳家人又怎肯善罷甘休?
云錦無言以應,只好說道:“冤冤相報何時了。”
穆典可笑了一下,笑意有些辛辣,滿是自嘲:“那是參禪悟道者的覺悟。我是個死了要下地獄的人,能報多少算多少,不在乎這些。”
“如果我一定要阻止你們呢?”
“只要你做得到。”
只要你做得到,意思就是你做不到。
云錦當然相信穆典可有說這話的底氣。但她還是毅然決然地轉身走了出去。就像她自己說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血性,是不能丟骨氣和驕傲。
穆典可倚在床頭,靜靜地看著窗外無邊雨幕。她想起曾幾何時,自己也像云錦這樣,以為只要愿意,什么都可以做到。
人若能一直這么勇敢和天真下去,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