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蕭王府 正值九月,桂花開得正歡,沁鼻的香味使人沉醉。
赤璃在院子里舞劍,或是連冰冷的利刃都察覺到她心里的歡喜,劃出的弧度都比平時溫柔幾分。
萬花之中她獨愛桂,更愛這甜而不膩的香味。
自漢朝起桂花已是名貴花木上等貢品,平常百姓只能靠風賞賜聞上幾口卻是無緣見得。
她的院中卻有幾棵桂樹,不過是因為她的一句“我喜歡”,蕭無惑便在春時為她栽上。
想到這里,赤璃明亮的眸子里漾出欣喜,唇角輕揚。
侍女素素端來一盤酥糕輕輕放在桌上笑盈盈道:“姑娘,這是王爺特意為您準備的,您慢用”說罷,又為她斟上一杯熱茶。
“好”收了手中的劍,她緩緩坐在石凳上瞧著那金黃的糕點兒還未入口已覺出甜味兒來。
“王爺還說,今兒這酥糕是桂花餡兒的,您一定愛吃”素素一臉喜悅地看著眼前冰肌玉骨美若天仙的女子。不禁暗嘆,姑娘上輩子不知供了多少花果在佛堂,此生才能生得這般好模樣。
赤璃聽聞微微一笑,拈來一塊放入口中:“嗯,確實好吃,你也嘗嘗”說著,又拿起一塊遞給素素。
“啊,奴婢不敢,這是王爺賞給姑娘的!”素素看著那雙支細白的手嚇得面頰通紅連連擺手后退。入府之前爹娘再三叮囑,在王府干活一定要恪守分寸,若失了分寸可是要掉腦袋的。
赤璃見她這般局促不安不禁心生憐憫,輕聲道:“他賞我的便是屬我了,這個是我賞給你的,拿著吧”
“那……奴婢謝過姑娘”素素看著她手中那軟糯金黃的糕點著實誘人,又見姑娘誠心賞賜心里輕松了不少,唯唯諾諾地接了過去。
她知素素當著她的面不能用食便仰了仰脖子道:“你且忙去吧,有什么事我再喚你”
“那姑娘您慢用,奴婢先退下”素素退后幾步之后轉身離開。
素素欣喜的背影卻掀起了赤璃心中的漣漪,同樣是人,有些人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有些人生來就得伺候別人。說到底不過就是強者用武力剝削掠奪了弱者的權利,并定下所謂的規矩,而那些被剝削的人也默認了這不平等的規矩,荒謬的究竟是這混沌的世道,還是人心?
出了庭院素素將酥糕放在鼻尖聞了聞,又小小地咬上了一口“好甜”,滿足的笑容立刻堆滿了她的臉,心里對姑娘又多了份喜歡。
她伺候姑娘三年,姑娘一點不似別人口中驕橫的主子,她很少差遣下人,更別提為難下人了。
平日里她做的最多的就是舞劍和讀書,很少出門也很少與人交談。
但王府里所有人都知道這位相貌驚為天人的姑娘是王爺最在意的門客,雖然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是如何認得,但從王爺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足以可見他們的關系絕非一般。
所以,府里上上下下都對這位姑娘客氣有佳,生怕得罪了貴客。
王爺幾乎每日都會來探望姑娘。府里下人私下里都以為姑娘可能是未來的福晉,但前幾日她去領月銀時卻聽管家說王爺就快成親了,但要娶之人卻不是姑娘,而是劉太師的獨女。
想到這兒素素突然為姑娘感到憂傷,口中的咀嚼也停了下來。但轉念一想,從王爺對姑娘的態度來看,即便姑娘當不了福晉,當個側福晉那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不是。
這個念頭讓方才的憂傷一掃而空,素素將剩余的酥糕一股腦兒塞進嘴里,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赤璃連著吃了三塊酥糕,感受著味蕾帶來的滿足感之余,又閉上眼睛像貪婪的孩童一般深深吸了幾口最愛的芬芳。
這氣味讓她想到初時與他相遇。
三年前也是這般秋季,午時剛過她在館子里飲了酒,剛出酒家便與人擦身而過,濃郁的掛花香味掩過酒味鉆入她的鼻中。
回身望去,午時的陽光毒辣刺眼,抬手遮擋之下透過指縫她望見一抹白色身影,那人身著白衣錦袍,身姿清瘦挺拔,步伐優雅風度翩翩,如芝蘭玉樹光風霽月,尊貴優雅如詩如畫。雖是男子卻好似一朵脫俗的水仙花一步一綻放。
或是她望的失神,腰間的銀袋被人盜去也未曾察覺,當她回過神時那賊人已消失無蹤,果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不過是一個失神就丟了剛剛用人頭換來的賞銀,這小賊如果知道今天他偷了天下第一劍客的錢袋,不知會作何感想。
也罷,取人首級不過是家常便飯,不費吹灰之力。
正如她的名字,千染,千人之血染利劍。人命,對她現在的身份而言只不過是或多或少的酒肉錢罷了。
壓低幕籬,她快步向千夜閣走去。
千夜閣位于南郊隱處,是獵莊聚集之地。
所謂獵莊便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殺手,他們從來不管要殺的人是誰,也不管發布任務的人是何身份,他們要的只是銀子,別人的是非恩怨與他們毫無干系。官府管不了的恩怨斷不明的是非,都會落到千夜閣用銀子解決。
經過一里無人區后可見一座青磚黑瓦的單層獨院設于空曠之地。
朱紅色的大門上嵌著兩枚十余寸大的銅虎頭,虎眼目露兇光,虎嘴里清晰可見尖銳的虎牙,似在告誡準備進門的人兒,這里并不是太平之地,生人勿近,門外無人看守,只輕輕一推便可隨意進入。
千夜閣共分三廳,每一廳里只有一柜,此柜寬高各半尺,分上中下三行,每行三格共九格。每一閣中放一錦盒,錦盒里沒有金銀珠寶,而是一個人的名字,沒錯,看似華貴的錦囊就是一張死亡名單,只要名字出現在這里,就代表離閻王殿不遠了。
柜子上層三格任務簡單,賞銀也少,底層任務難度最高,賞銀自然也多。
大部分獵莊只會選擇前廳上層錦盒,不是他們不想多掙些銀子,而是因為千夜閣有個規矩,但凡領了任務未能完成者,便會成為其他獵莊的獵物,懸賞金是普通任務的十倍。
入了大門即是接了任務,沒有任何返回余地,所以千夜閣的大門,易進難出。
正是這個規矩讓大部分殺人如麻的狠角色有了忌憚,選擇保守做派,別人的命在他們眼里不值錢,但自己的命可是不能輕易丟的。
中廳后廳亦和前廳一樣格局,只不過越往后任務難度越高,所以中廳平日里幾乎見不得人影,而進入后廳者更是少之又少。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這個道理所有人都明白。
赤璃推門而入直接進入后廳。
正當她準備打開木屜時,卻聽一道低沉蒼老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閣主想見你,隨我來”
她收回已按在劍上的手,猶豫片刻便跟上前去。
義父果然料事如神,這千夜閣的人的確在她領滿百件懸賞后有所行動。
領路者身高七尺披著黑色的斗篷,步伐卻穩健輕盈似踏云中,可見內功極高。
穿過一條長廊,黑衣人推開一扇門道:“進去吧”。
赤璃看著眼前漆黑的大門像一張緊閉的虎口,里面暗藏怎樣的危險她一概不知,但她知道即使是龍潭虎穴也容不得她遲疑退卻,此門必入。
自己耗了一年的時間接滿百樁任務,為的就是魚兒咬鉤的這一天。
深吸了一口氣之后她推門踏入一片幽暗中。
還未待她適應那暗沉的光線,便聽見年輕男子的聲音:“可愿為我做事?”
說話的人站在房中最暗的角落里,他的面前垂著一層黑色長紗,讓人根本看不清樣貌,他的聲音平和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又帶著一股不容人反抗的威力。
赤璃沒有急著做答,四下環顧了一番,這是一間即豪華又簡陋的房間。
說豪華是因為這里的頂梁與墻柱皆為黃花梨木所制,而簡陋是因為偌大的屋內卻沒有一件家具,只垂了若干簾帳,幽暗的光線下漂浮的簾帳像一道道鬼影,看得人心里發怵。
她向來對這種裝神弄鬼的手段格外反感,內心越陰暗之人越喜歡甩弄一些見不得光的把戲來故弄玄虛。
“姑娘為何不語”角落里的人似乎并不是急性子,見她不做回應,語氣中也未露不悅,依舊輕聲細語。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你是誰?”語氣不卑不亢中夾帶著一絲不屑。
“我是這里的主人”男子聲音渾厚低沉卻富有磁性。
“為何帶我來這里”她向來不喜歡轉彎抹角。
“我要你做我的人”說話時,他撩開紗帳朝她走去,模糊的臉龐也逐漸變得清晰。
居然是他?那白如月光的身影和優雅的步伐使她十分確定就是眼前這個人害她丟了銀袋。沒想到他的正面比背影還要好看。清新俊逸的五官美如冠玉,一雙眼睛生得細長,而他身材高挺的像一株白楊,渾身蘊藏著一股堅韌的力量。
當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又聞到了方才那股令她失神的濃郁花香。
“什么意思?”她瞇起雙眼,滿腹狐疑。
“千染,今日起,你便是我蕭無惑的人”他的語氣卻比命令溫柔幾分,字正腔圓聲如洪鐘。未等她回答,已下了命令。
她微微一怔,未曾想眼前的男人竟是傳說中那位“文可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蕭無惑!
此人乃梁國開國功臣,足智多謀神機妙算,不僅為梁帝除了內患奪得了皇位,對外更是統籌帷幄贏了關鍵幾仗,剿東夷滅南蠻為梁朝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也正因如此梁帝視他為寶,親封為王。
而此時他顯然已知自己江湖第一劍客的身份。
那他此舉又是為何?莫不是要將她緝拿?他堂堂蕭王爺難不成也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法子?
想到這里,她的手已忍不住摸向長劍,心里更是盤算起若真打起來自己是不是剛才那位黑衣人的對手。
為保萬全,若真遇危險,她就擒賊先擒王!雖然他生得這般端正俊朗,但美色與自己性命想比她絕不會本末倒置丟了分寸。
蕭無惑看見不過片刻功夫她的臉上已閃過復雜多樣的神色,甚至還出現了一抹殺機。
開口道:“你殺官之事我不予追究,我若真想擒你便不會站在你的面前”
赤璃聽聞一驚,此人果然不簡單,居然看透了她心思。
冷靜思索后,她也打消了顧慮,正如他所說若真想對她不利,絕對不會選擇這種玉石俱焚的手段,他不會蠢到用自己的性命來換一個江湖劍客的性命。
“王爺需要我做什么?”她仰起下巴對上他的目光,既然不是要擒她,那就將計就計吧。
“隨我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