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報傳到京師。隆武帝朱慈烺欣慰大笑,以大明現在的國力,收復臺灣,其實并不是什么難事,甚至不需要京營和天津水師出手,只一個鄭森和福建水師就足夠了,但朱慈烺還是興奮不已,以致于連孫傳庭都不能理解,陛下為什么對一個荒島,這般的在意呢?
在這個時代的士大夫看來,臺灣不止是荒島,不適宜耕種,而且常年臺風,時不時的還會有地震,這樣的地方,比起內陸的任何地方,甚至比蒙古草原都是差遠了,陛下為什么一直對臺灣念茲在茲,從登基那一年就開始提,一直提到現在,又命令福建水師,興師動眾,耗費錢糧,攻擊占領這樣一個蠻荒之地呢?
但在朱慈烺看來,臺灣的意義太大了,不止是因為其優良的戰略地位,更因為前世里對收復臺灣,中華統一的永遠心結。
“一個字,海!”
“我華夏王朝,歷來都不重視海洋,目光只看著大陸。卻不知在未來的時間里,海洋才是一個國家崛起的關鍵!”
“先設臺南府。”
“和遼東一樣,內閣也要定出優惠政策,鼓勵百姓向臺灣遷移,待人口達到一定數目,即籌劃成立臺灣行省,未來福建水師也要改往臺灣!”
圣旨發出,內外都是驚異,一個蠻荒之島,竟然被陛下如此重視,什么也沒有,就被設了府,未來居然要設行省。
“陛下,蘇州士紳正在密謀抗議一體當差一體納糧!”
光復臺灣的喜悅還沒有過去,朱慈烺就得到李晃親自送來的錦衣衛密報。
看完密報,朱慈烺面沉如水,眼睛里少有的露出了殺氣。
蘇州抗稅是萬歷年間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因為蘇州紡織商人的強烈反對,聚眾攻擊萬歷皇帝派往蘇州的稅使和官署,收稅太監當場被打死,官衙損害,死傷數十人,整個蘇州幾乎民變,面對如此的反對,萬歷皇帝不得不妥協,撤回稅使,不再征收商稅,至于亂民的處置,最后只是找了一個替死鬼,在牢中關了十年,草草了事。
蘇州商稅的失敗,徹底斷絕了萬歷皇帝想要收取商稅的努力,后來只能盯著田畝賦,以致于大明的財政困局越發不可收拾,最終變成死局。
現在不是萬歷年間,隆武也不是神宗皇帝,蘇州抗稅的事件,他絕不允許再次發生,更不允許一體當差一體納糧的國策,被下面的人要挾阻撓,以致于失敗。
“傳李晃!”
“是。”
很快,司禮監行走、同時掛著錦衣衛指揮使名頭的李晃來到乾清宮。
半個時辰后,李晃離京,火速往蘇州而去。
同時的,一道密旨發往江南,令南京精武營第一鎮往蘇州移動,以防不測。
蘇州。
吳縣。
一篇正在流傳。
“隆武八年七月二十九,吳縣知縣任維初,獐頭鼠目,欺下瞞上,置圣朝仁政于不顧,公然作踐讀書人,視進士,舉人,生員為奴隸,動輒叱罵甚至是鞭打,驅趕讀書人參加徭役,嗚呼,讀書之人,食國家之廩氣,當以四維八德為儀范。不料竟出取媚邀功、衣冠禽獸之徒,生員愧色,宗師無光,遂往文廟以哭之……”
于是七月三十這一天,吳縣全城轟動,人山人海,數百讀書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前往孔廟聚集。
走在最前的,乃是吳縣最有名的一個秀才,名叫金圣嘆。
金圣嘆,名采,字若采。一說原姓張,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嘆。
金圣嘆童年貧困孤獨,九歲入讀私塾,刻苦勤奮,喜愛閱讀,尤其沉迷于,為人狂放不羈,能文善詩,是蘇州有名的狂生,另外,他政治思想上他頗為大膽,批評明末官府苛政,甚至主張官逼民反。
歷史上,清順治十七年,順治看了金圣嘆對的點評,十分欣賞,說“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他聽說后,隨即“感而泣下,因向北叩首”。
這一次,吳縣哭廟,因金圣嘆名聲極大,是蘇州第一個狂生,加上他的舅舅是東林大儒,也就是現在內閣閣老錢謙益,于是眾人推他出頭,他當仁不讓,毫不猶豫的領軍。
到了孔廟之后,幾百人亂哄哄的哭成一團,向孔圣人告發,大聲控訴任維初作踐讀書人的罪行,說他是一個揣摩上意的奸人,禍國殃民的酷吏!
作為事件的當事人,吳縣知縣任維初被這排山倒海的“民憤”嚇住了,又忌憚金圣嘆是當朝閣老的外甥,縮在縣衙里,不敢有任何的舉動,只急急派人向蘇州知府丁允元求救。
而蘇州知府丁允元卻也無法救援他,因為不止是吳縣,蘇州其他縣區的讀書人,受到吳縣風潮的影響和鼓勵,也開始紛紛醞釀,要哭廟,要上街,甚至是聯合抵制朝廷“一體當差,一體納糧”的惡政。
整個蘇州地區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萬歷年間的抗稅民變,儼然是要再次爆發。
丁允元一邊盡力撫慰,一邊急急南京回報蘇州的緊急情況,請求救援和決斷。
京師。
聽聞消息的錢謙益臉色大變,氣的跺腳:“蠢兒,你這是找死啊!”
南京。
兵部。
緋袍紗帽,一眾官員,
吏部侍郎萬元吉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的發言,認為蘇州之危,決不可用兵馬彈壓,否則引起民變,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眾官都是點頭。
只有坐在正中的南京兵部尚書高宏圖皺著眉頭,默不吱聲。
身為南中三賢相之一,高宏圖對朝廷“一體當差一體納糧”之策,并不贊成,認為太過傷害讀書人的斯文和體面,但同時的,他也深知“投獻”猖獗,對大明財稅造成的傷害,知道這個頑疾非是處置不可,不然大明財政的頹勢,終將無法挽回。
一取一舍之間,他實在無法抉擇,因此一直保持沉默。
去年在河南,今年在全國全面推廣“一體當差,一體納糧”以來,隆武陛下有旨意,內閣有命令,要各地不折不扣的進行,但有懈怠者,一律從嚴處置,作為大明的副都,財稅的重點,也是士紳富豪最多的一個地區,南直隸的一舉一動,都惹人注意,為此,南京戶部兵部,連同都察院翰林院,在接到京師的命令后,就進行了布置,并且派出御史到各地監督。
陛下的圣旨和內閣的命令都發了下去,御史也監督,但下面官員的執行,卻是岑差不齊,
而最積極的,大約就是吳縣知縣任維初,因而惹出了這么亂子,繼而影響到了整個南直隸,現在面對吳縣和蘇州的動蕩,如何處置,南京諸官一時難有決斷,有人提議調兵,但更多的人是反對,這其中,吏部侍郎萬元吉的的反對最為堅決。
高宏圖一時拿不定主意,只能想著先控制局面,不要讓事態擴大,然后急報京師,請求內閣決斷。
正準備這么下令,忽然腳步聲急促,兵部的一個七品小吏奔了進來,叫道:
“部堂,不好了,張名振和張家玉忽然帶兵離開軍營,要往吳縣去……”
“什么?沒有兵部的命令,精武營何敢調兵?”
高宏圖吃了一驚,騰的站了起來。
萬元吉等人更驚,尤其是萬元吉,他和現在南京精武營的參贊郎中張家玉還有一段師生之情,今日之前,因為擔心朝廷調兵,他還派人叮囑張家玉,但想不到,張家玉還是調兵了。
眾官吃驚之后就是憤怒,然后烏紗攢動,一個個涌出大堂,叫罵著,就要去攔阻張家玉和張名振。
就在這時,一個緋袍官員舉著黃帛,忽然從兵部門口走了進來,口中喊:“有旨意!”
眾人一愣,定睛一看,原來是新任安徽巡撫蔡道憲。
蔡道憲之后,還跟著兩個挎刀的錦衣衛。
自從隆武陛下繼位,限制司禮監的權力之后,頒發已經不再是宮中太監的特權,各地巡撫和欽命大臣也已經有了此項權力,且已經是越來越普遍,這原本是文官的福利,文官們都曾經額手相慶,但今日見到新任安徽巡撫,同時也是陛下心腹的蔡道憲舉著圣旨而入,南京諸官卻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蔡道憲站到臺階上,目光環視眾人,威嚴道:“還不接旨?”
呼啦啊,眾官都跪下了。
蔡道憲展開圣旨,大聲朗讀。
南京諸官一個個聽的臉色發白,高宏圖的額頭更是冒出了冷汗。
隆武陛下嚴厲訓斥了南京官員的無所作為,要他們自清自省,彌補前過,否則必將兩罪并罰。
宣讀完畢,蔡道憲收了圣旨。
眾官站了起來,萬元吉問道:“蔡撫臺,張名振和張家玉秘密調兵,朝廷知道嗎?”
“當然知道,那是陛下的密旨。”
蔡道憲將圣旨親手交給高宏圖,然后環環拱手:“下官使命已達,就此別過。”
說完,大步離開。
高宏圖望著手中的圣旨發呆,其他官員卻是轟轟然一片,陛下避過他們,密旨調動南京京營,又令安徽巡撫來傳旨,難道是已經不信任他們了嗎?
驚惶之中,卻見萬元吉和幾個官員交頭接耳的商議了幾句之后,一起往外面奔去。
“少冢宰去哪?”有人高聲問。
萬元吉卻頭也不回。
高宏圖驚惶了一陣,猛的回過了神,一跺腳:“壞了,萬元吉一定是去攔阻張家玉,快,快去把他追回來!”
兵馬正在出城。
城門口的官道前,萬元吉和幾個官員攔住了一身戎裝的精武營參贊郎中張家玉,萬元吉痛心疾首,說吳縣動蕩,乃是因為朝廷強力推行“一體當差一體納糧”,傷了天下的元氣,陛下今日為奸人所蒙蔽,一意推行,以后必將醒悟,所以他勸張家口臨事三思,絕不可對百姓擅動刀兵,否則,不但誤了自己,亦會誤了朝廷。
張家玉向萬元吉恭敬行禮,然后鄭重無比的說道:“老師曾教導我,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
“士紳不納糧,不繳賦,利用投獻,肥了自己,窮了朝廷,這其中又有那一項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
“這樣的祖制難道不應該改嗎?
“窮者無立錐之地,富者朱門酒肉臭。這難道就是讀書的目的嗎?”
“士紳雖然去了免賦的特權,但朝廷卻也增加了養廉銀,將不清不楚,詬病重生的舊政,換成光明正大的俸祿,豈不是好?”
“如果是為了天下人,為了天下的公義,學生立刻辭官,和老師一起到蘇州抗議,雖肝腦涂地,亦不怨悔!”
“但如果只是為了讀書人自己的私利,死抱自己的利益不放,不顧國家危急。”
“對不起老師,學生只能帶兵平亂,哪怕是誹謗加身,千夫所指,亦不敢避!”
“至于刀兵加于百姓,老師放心,學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傷害無辜的百姓。”
說完,張家玉翻身上馬,帶兵而去。
萬元吉站在原地,無言可對。
蘇州。
蘇州知府丁允元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衙門后堂里來回的踱步,情勢越來越危急,從哭廟開始,現在已經有亂民在街頭聚集,再下一步怕就是要沖擊吳縣縣衙和城中的官署了,如果吳縣不能控制,或者說,朝廷沒有明確的態度,不收回“一體當差一體納糧”的話,下一個被沖擊的,就會是他蘇州知府的衙門了。
但到現在,他都還沒有收到南京的指示,不知道如何行事,怎么辦,怎么辦?
丁允元急的無法,這時,腳步聲響,蘇州同知疾步匆匆的走了進來,氣喘吁吁的拱手:“府臺,有客訪。”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客人?不見!不見”丁允元氣的跺腳。
蘇州同知卻是連連眨眼,手指后方。
丁允元這才意識到事有蹊蹺,抬頭向同知的身后看去。
只見三個人,正一前兩后的走了進來。
三人都穿著黑衣,最前之人還帶了斗篷,將一張臉遮擋的嚴嚴實實,而他身后的兩人鷹視狼顧,長的極為健壯,腰里挎著刀,氣勢非是一般。
就在丁允元呆愣之間,三人已經快步走進了大堂,為首之人抬手摘下頭上的斗篷,露出一張面白無須的臉龐,以及黑袍下面的錦衣,瞇縫的小眼看向丁允元,淡淡說道:“咱家,鎮撫司李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