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順佟家,鐵嶺李家,是最早投降建虜,也是在建虜最有勢力的兩大漢人家族,尤其是佟家,一連出了四個皇后,康熙朝時,曾有“佟半朝”的稱謂,意思是,佟家背景的朝臣,占了朝中漢臣的一半,由此可知佟家在清朝前期的份量。
現在建虜還沒有入關,康熙的生母,也還沒有成為福臨的妃子,佟家的權勢還沒有那么重,佟家和李家在漢軍旗的關鍵位置上,依然還有競爭。
佟圖賴是佟家,李率泰是李家,兩人都是正藍旗,一個是固山額真,一個是梅勒章京,但是佟圖賴出了什么事情,繼任他位置的,八成就會是李率泰。
而李率泰已經四旬有余,雖然受多爾袞的器重,但一直都是副手,從沒有獨當一方,從人性來說,他對“固山額真”的位置,應該是極為渴望的。
這一點,佟圖賴心知肚明,他心里也有隨時都會被李率泰頂替的覺悟。
但如果李率泰誣陷他,致他身敗名裂,他卻是絕不能接受的。
因此,聽到秦師爺的話,他立刻就臉色大變。
都寨也是驚。
作為阿濟格的管家,佟家和李家的糾葛,他也是知道一點的。這一次洪承疇和范文程共同分析,認為錦州馬市是南朝奸細最有可能的藏身點,因此李率泰帶人首先搜藏馬市,想不到搜出了這么一個結果,
李率泰更是急的要否認,雖然就內心來說,他的確有取代佟圖賴的心思,但這種事,只能想,不能說啊。
不過話到嘴邊,李率泰卻又忍住了。
他是刑部參政,和一個奴才下人爭吵,有失身份,再者,這種事,越辯越渾,還是不要輕易出口的好。
“胡說!”
錢鳴跳起來,激動的為主子辯解道:“你這個奸賊,你明明就是被我抓到了證據,眼見不得脫,就開始血口噴人!”
錢鳴一說話,秦師爺就嚇的在地上打滾:“老爺,救我呀!”
連滾帶爬的躲到了佟圖賴的身后。
見秦師爺對錢鳴如此恐懼,佟圖賴不由更加憤怒,冷冷看著錢鳴,冷笑:“怎么的?當著我的面,也要大刑迫供,屈打成招嗎?”
錢鳴嚇的急忙跪倒:“大人明察,小的沒有啊,這秦厚德看似忠厚,實則狡詐無比,他是在挑撥離間,為自己脫罪,大人你可千萬不要被他騙啊。我審他,證據確鑿,從沒有唆使,這里的人,都可以作證。”
“不對!”
秦師爺顫抖的說道:“今日凌晨,你為什么要支走所有人,單獨訊問于我,不就是威脅我,要我照著你的話去說嗎?還說,如果不照你所說,我就見不到今早的太陽了。”
聽到此,錢鳴臉色又一變。他忽然明白,自己又被秦師爺算計了一次。
原來,今日凌晨審訊,他中途的確曾經把所有人都支開,單獨審問秦師爺,但那并不是自己主動,而是秦師爺用眼神示意,猶猶豫豫,好像有什么機密,不想當著眾人說,所以他才將所有人都支出審訊室,自己單獨審問。
想不到,這又成了秦師爺的一個理由。
“錢鳴,可有此事?”
這一次問話的是李率泰。
面對眼前的局面、佟圖賴的怒火、都寨的懷疑,李率泰再也壓不住對錢鳴的不滿了。
“是有此事。小的是單獨訊問了他。但小的是為了便于審訊,期間,絕沒有指使他作偽!”錢鳴又急又慌,他想要找人證明,但偏偏沒有人可以為他證明,他只能是指天發誓,竭力辯解。
“如果有,大清國法難容你,我也難容你,我必殺你全家!”李率泰怒。
這一聲,不止是叱喝錢鳴,也是向佟圖賴表明心意。
但佟圖賴臉色鐵青,嘴掛冷笑,顯然并不相信。
李率泰無奈,只能看向都寨,意思是,都寨大人做主。
都寨是英親王府的管家,并不是官員,他今日來聽審,只是因為事情牽扯到英親王府,又牽扯帶兵的佟圖賴,阿濟格令他來聽審,觀察佟圖賴的表情動作,以決定對佟圖賴的處置,論起來,他就是一個耳朵和傳話筒,不應該發表意見的,但此時面對李率泰的目光,他卻也不能不回應。
猶豫了一下,都寨看向秦師爺:“秦厚德,你說錢鳴刑迫、唆使你,可有證據?”
“沒有。”秦師爺哭:“出他口,入我耳,當時再沒有其他人。”
說著,向都寨哭跪:“我跟著東家到遼東經商十幾年。現在東家不但是死了,連根都被南朝刨了,南朝將晉商打成十惡不赦,抄家滅族,我早已經沒有了退路,除了大清,再沒有容身處,我為南朝做奸細,有什么好處,又怎么可能呢?大人明察啊”
秦師爺連連叩頭,哭的慘不忍睹。
都寨嘆口氣:“這就難辦了。你們兩人說錢鳴逼供陷害,錢鳴說你們兩是奸細,你們雙方都只有口說,沒有證據,叫人如何判斷?”
想了一下,顧左右說道:“這個案子一時怕是難解,不如把他們全部交給刑部大理寺,押回盛京審訊,以厘清真相,你們看如何?”
李率泰點頭。
佟圖賴卻咬著牙,沒有吱聲。
秦師爺和譚川的嫌疑,一日不洗清,他就一日不安心,不止是他,英親王也不會安心,因為譚川是從他的親衛轉到親王府的,如果譚川真是奸細,英親王一定會遷怒于他,以其眥睚必報的小心眼,他的結局,恐怕不止是丟掉正藍旗都統那么簡單。
正想著呢,忽然腳步聲急促,一個戈什哈闖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書卷,一進門就驚喜的報道:“大人,在李顯文住處搜到了一件東西!”
李率泰,都寨和佟圖賴都是一驚。
“什么東西,快拿來!”李率泰叫。
戈什哈將手中的書卷雙手呈上。
李率泰去掉油布,展開書卷。
隨即,他臉色露出了喜悅的笑,
是錦州簡易的城防圖,雖然畫的不準確,也不是太清晰,但卻實實在在的是錦州城防的巨大機密。
這樣的地圖,不應該流出去,竊取他的一定就是明國奸細。
李率泰先是驚喜,隨即想到了什么,抬頭問:“你剛才說,從誰那里搜到的?”
“漢軍正藍旗,騎都尉,領一百,李顯文的住處。”戈什哈回答。
“李顯文?”
李率泰驚訝,抬頭看錢鳴,發現錢鳴也是一臉驚異和疑惑,呆呆地跪在那里。
都寨卻是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叫道:“這就對了嘛,李顯文是去索爾科處最多的人,自當應該是最大的嫌疑人,現在又在他的住處搜出地圖,不用問,他就是南朝的奸細!呀呀呀,這簡單的道理,我們早該想到的。”
意思是錢鳴愚蠢,不追查李顯文,反倒是抓著譚川不放。
譚川是王府的跤師,如果譚川是南朝奸細,阿濟格臉上無光,說不得還會被輔政王責罰,現在挖出別人,王府的嫌疑洗刷,名聲保全,都寨自然是高興。
佟圖賴卻是呆,對他來說,不管譚川秦師爺還是李顯文,都是他部下,任何一個人是明國奸細,對他都不是好事,但相比較而言,譚川秦師爺和他的關系更親密,畢竟都是他側夫人的娘家人,蒙古草原落難之后,一路找到他的遼東,又受他的庇佑和提攜,方能有現在,而李顯文是大凌河降兵,因為孔武有力,所以被他提拔為親兵,論背景和淵源,他對李顯文并不了解,如果李顯文是南朝奸細,他就是一個失察之罪,最多就是丟了正藍旗的都統之職,家人不會受到牽連……
“昨晚為什么沒有搜到?”李率泰喝問。
原來,昨天晚上,從譚川李顯文到所有被堵在馬市里的軍官的家中第一時間就都被搜查了,但沒有所獲。今日天亮之后,才又進行第二次搜查。
“昨夜天黑,這書卷又藏的太隱蔽,在墻根下的密洞里,兄弟們都疏忽了。”戈什哈低下頭。
都寨嘆口氣。
李率泰丟了面子,狠狠瞪那戈什哈一眼,喝道:“還不快去把李顯文提來?”
“嗻!”
戈什哈急急去了。
“好啊,雖然有點波折,但事情總算是有些眉目了,我看,就不必再送往盛京了,你們說呢?”都寨看李率泰,又看佟圖賴。
這一次,李率泰又點頭,佟圖賴卻是哼了一聲,說道:“我麾下有南朝奸細,如果證據確鑿,我認,該擔的責任我擔,朝廷是殺是剮,我絕無怨言。但如果是有人趁機想要往我佟圖賴頭上拉屎,栽贓陷害于我,我卻也是不服!”
李率泰面色尷尬,抱拳:“都統,此事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佟圖賴瞥他,冷笑說:“交代?我聽說,錢鳴是伯思哈兒蒙古的女婿?”
“是,若不是他,昨日也不能識破索爾科的偽裝。”李率泰畢恭畢敬的回答。
佟圖賴冷笑:“那就怪不得了……”
李率泰臉色頓時難看,他知道佟圖賴在說什么,當年,伯思哈兒蒙古襲擊、搶掠梁家商隊,破壞了和佟家的協議,惹了佟家,佟家上疏,要求嚴懲伯思哈兒蒙古,但伯思哈兒蒙古卻和他李家交好,最終在他李家的斡旋下,伯思哈兒蒙古出了一點銀子,認了一點錯,事情就過去了。
當然了,其中一個很大原因就是晉商八大家已經被南朝查抄,失去了利用的價值,若晉商在,大清還需要晉商繼續運送物資,伯思哈兒蒙古說什么也是不會被放過的。
這個事,佟圖賴記著呢。
伯思哈兒蒙古一直和他佟家不善,錢鳴是伯思哈兒蒙古的女婿,自然也不例外,作出誣陷譚川、秦師爺,以達到玷污他佟府名譽的事情,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佟圖賴此話一出,李率泰知道,他非是嚴懲錢鳴不可了,不然就過不了這個關口,整個佟家怕是要和他作對到底了。
說罷,佟圖賴向都寨抱拳:“軍務在身,先走一步。”
說完,轉身就走。
都寨嘆口氣,目送他離開,對李率泰說道:“來吧,我們繼續審……”
“奶奶啊!我不是奸細啊”
現在輪到李顯文叫冤枉了。
但沒人理會他。
和譚川相比,他不但有人證,更有物證。李率泰說什么也是不能放過他了。
譚川和秦師爺都被拖了出去。
譚川還好,只是昨晚受了一頓鞭子,皮肉之傷,秦師爺卻是遭受大刑,已經 是奄奄一息,李率泰自知有錯,在令人將秦師爺拖下去的同時,也急急請醫官醫治。
望著奄奄一息,好似已經快要死去的秦師爺,譚川內心里洶涌澎湃,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到現在,他終于是明白秦師爺的用意了。
在他被錢鳴抓獲,所有嫌疑都集于一身的情況下,秦師爺不得不出此下策來救他。
他看小了秦師爺,不知道秦師爺竟然能有如此的謀劃和勇氣,尤其是后者。
莫不是秦師爺,他今日肯定就是要死了。
“砰,砰!”
在秦師爺被醫治的時候,院子里有人正在被刑仗。
卻是錢鳴。
作為對佟圖賴的賠罪和解釋,錢鳴被李率泰下令杖則六十。
六十杖,可生可死。
就看錢鳴的運氣了。
錢鳴倒也頗為剛硬,沒有求饒,一聲也沒有叫,硬生生的承受。
不過身子板有限,只五十杖下去,他就暈死過去了。
隨后錢鳴被李率泰的家丁抬起,放上馬背,最后扔到了佟圖賴在錦州城中的府宅門前。
李率泰的意思很清楚:我的奴才犯了錯,我責罰了,佟都統你滿意不?如果不滿意,你可以讓他死,如果滿意,就請你救他一命,就像是救一條狗。
佟圖賴沒有救,因為他已經不在府中,從錦州大牢離開不久,他就接到了阿濟格的軍令,帶兵急急離開,往義州去了。
入夜。
錦州下起大雨。
佟宅門前,一個人倒在地上,被大雨傾打,久久不動,好像已經是死去了。遠處的街道,有行人打傘經過,指指點點,但卻沒有一人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