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
城外的野山坡。
一桌,兩人,數只茶盞。
李晃飲罷清茶,起身站起,公事公辦的喝道:“奉旨緝拿聞香教教首蕭漢俊!”
蕭漢俊放下茶杯,面色嚴肅,撩袍跪在地上,向李晃拜首:“罪人蕭漢俊見過李公公。”
“蕭漢俊,你是自己走呢,還是讓我提你?”李晃面無表情。
蕭漢俊頭也不抬:“任憑公公的處置。”
“鎖了!”李晃道。
兩個隨從立刻上前,為蕭漢俊加了鐐銬。
蕭漢俊毫不反抗,任由他們施為。
“押走,即刻解往京師!”
李晃最后看了一眼蕭漢俊,然后揮手。
蕭漢俊邁步而走,頭也不回。
京師。
乾清宮。
看完朱聿鍵和方以智的聯名奏疏,隆武帝朱慈烺心情沉重,沒有想到,王永吉不但貪,而且是一個大貪,在濟南興福寺一共搜出了十幾個大箱子,都是金銀貴重器物,折合起來,將近五萬兩。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最近兩年貪墨的,也就是說,正是整飭大小金礦,嚴禁盜采,將朝廷金礦實行“投標承包”,給了王永吉機會。
在之前,朱慈烺對王永吉還是有些期盼的,現在見過結果,他不禁失望,同時也警惕了起來。
王永吉如此,其他地方督撫呢?
看來,各地都察院的監察權力,還需要加強,不然事事都等中央朝廷查,中央人再多,也是查不過來的。
而王永吉在供詞里所說的那些無奈和痛悔,也并非沒有意義,朱慈烺意識到,從歷史上看,大明官員們的俸祿,是有一些偏低的,很多兩袖清風,不會撈外快的官員,致仕之后,生活都過的十分清貧,也因此,逼的很多人不得不貪,必經人是人,不是圣人,像海瑞那樣的,幾百年也不出一個。
今年是不行了,等到朝廷財政危機過去,是得考慮給官員們加薪了。
連續幾日的朝堂。
除了黃河的災情,河南山東的賑濟,災后的防疫,各種賑災物資的籌集,遼南局勢之外,山東總督的繼任人選,也是談論的重點。
內閣議了幾個人,交到隆武帝的面前。
隆武帝勾了天津巡撫路振飛。
路振飛巡撫天津已經五年了,政績卓越,天津民情穩定,原本今年年底是要調回京師使用的,現在山東空缺,正可以將他用上。
至于天津巡撫的繼任人選,隆武帝沒有令內閣議,而是直接欽定了一人,那就是吏部侍郎、兼任軍機的堵錫。
在朱慈烺心中,堵錫未來是宰相之才,而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堵錫要想得到大用,非去地方鍛煉不可,也因此,雖然朱慈烺有點離不開堵錫,事事需要和堵錫商議,但為了長遠,為了不耽誤堵錫的大才,他還是決定忍痛割愛,放堵錫到地方。
所幸天津并不遠,有事情也可以急書商議。
秋風起,黃葉落。
沈陽的秋天好像比關內來的更早一些。
崇政殿中,滿殿黑壓壓,一片紅頂花翎。
建虜王親大臣正在議事,除了禁足得肅親王豪格和身在復州的濟爾哈朗之外,其他人,包括久不露面的禮親王代善都出現了。
今日的主題只有一個。
那就是如何支援鄭親王濟爾哈朗,收復遼南,將占據金州旅順的明軍重新趕下海。
和過往大戰,眾人踴躍發言、獻言獻策不同,這一次的氣氛卻是有點壓抑。
這幾年來,“大清”和明國交鋒,勝績寥寥,幾乎是每戰必挫,漸漸地,那種根深蒂固的優越心理,竟在不知不覺之中,消泯了大半,現在提起出征,再沒有過去那種必勝的亢奮心理了。
尤其這一次不是劫掠明國,而是收復遼南,等于實打實的是要攻堅。
大清兵馬不善于攻堅,遼南道路更是崎嶇,想要運輸重炮,以為臂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半年來,明軍更是在遼南日夜不停的修建城池和要塞,據昨日傳來的軍報,金州之北,明軍沿山修建墩臺無數,壕溝密布,其間遍布火器,駐守的更是明國最精銳的精武營第一鎮閻應元所部,這樣的工事,這樣的對手,豈是容易對付的?
七月的時候,聽到明國黃河決口,淹沒河南山東兩省,建虜上下都是竊喜,如此大災,明國必然左支右絀,其對遼南的支援肯定是要減少,一旦救災不利,說不得又會冒出一個李自成,那大清就可以漁翁得利了,一旦賊起,明國的注意力肯定就得轉向國內,對大清的壓迫自然就得減少,大清就可以緩過這口氣,扭轉局勢了。
不想后續傳來的都不是好消息。
和過往不同,這一次明國朝廷對于賑災十分有力和迅速,各種物資源源不斷的運往河南,聽說除了朝廷撥款之外,明國皇帝還派了錢謙益到江南募款,憑借明國皇帝親寫的幾份字畫,加上錢謙益本身的影響力,輕而易舉的就在南方賣出了高價,籌集到了大批的錢糧。
一場大災下來,河南山東兩地毫無民變的跡象。
不但沒有民變,連大災之后的大疫,好像都被明國控制住了。
建虜上下失望極了,也有些不理解明國官員都變了嗎?過去的大災大旱,明國官員根本處置不了,每一次都會掀起大亂,這一次怎么沒有?
只是因為換了一個皇帝,改革了一些制度?
沒有災變,沒有李自成張獻忠,大清只能依靠自己了。
“收復金州旅順之戰,已經是迫在眉睫,都說說吧,此戰該如何打?朝廷又該如何支援鄭親王?”
端坐正中,身穿五爪團龍袍的多爾袞,第一個說話。
作為大清的輔政王,大清實際的掌權者,這兩年,多爾袞在享受榮耀的同時,也承受了更多的非議,從入塞失敗到烏克爾河的失利,這么多場的戰役,無有一勝,遼南又丟失,如果不能收復,他這個輔政王,真的就坐不下去了。
因此,遼南非戰不可。
最初,多爾袞想要親征,但被洪承疇力勸,所謂上士不可對下士,現在拒守遼南的不過是一個遼南經略高斗樞,鄭親王濟爾哈朗已經足夠,輔政王你不可自降身份,和高斗樞纏斗。一旦不能成功,聲勢將不可挽回,何不就讓鄭親王繼續指揮呢?
只要拿出全部的力量支援,勝了,輔政王有領導支援之功,敗了是鄭親王之罪,無論結果如何,輔政王你都可以進退自如。
多爾袞聽了默默。
他知道洪承疇沒有說的是,這兩年,內外數敗,尤其是烏克爾河之戰,身為輔政王的他,親自領兵出征,但最后卻不得不退兵,雖然沒有大敗,但聲望卻已經是受到了重大影響,如果這一次他親自領兵前往遼南,但最后卻沒有能收復,那么一直被他壓制、對他十分不滿的反對力量,必將群聚而起,將他從輔政王的寶座上掀翻下來……
大清內部,將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最終,多爾袞聽從了洪承疇的建議。
此時坐在殿中,迎著晚秋的陽光,多爾袞有些疲憊,但眼神卻是堅定。
京師。
詔獄。
作為錦衣衛副指揮使,劉宗嗣主管北鎮撫司和詔獄,自從到任以來,就遵循陛下的旨意,清理詔獄,無罪之人釋放,有罪之人轉往刑部大獄,這一年多來,詔獄基本都是空的,除了前僉都御史馬嘉植被特殊關押之外,其他在獄的人寥寥無幾。
大明兩百八十年,詔獄從來都沒有這么空過。
一月之前,詔獄忽然又來了一個特殊的犯人。
前軍情司照磨,同時也是聞香教教首的蕭漢俊。
陛下特旨,將其關押在詔獄,任何人不得見。
這一月里,沒有人提審,只有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田守信來過一次,秘密審了很久。
“嚴密看管,不得有任何意外。”這是田守信鏈臨走前的命令。
劉宗嗣不敢大意,每日巡視,必到蕭漢俊的大牢,隔著牢門,仔細看蕭漢俊。
一來二去。
劉宗嗣對蕭漢俊倒是熟悉了起來,他發現,蕭漢俊不是睡覺就是看書,從來沒有第三件事,好像是即將到來的殺頭之罪,毫不在意。
這一日,劉宗嗣照例巡視,剛走到詔獄門口。身后腳步聲響,一個錦衣衛追了上來:“副指揮使!”
劉宗嗣站住腳步。
“宮中有密旨……”
錦衣衛小聲。
劉宗嗣聽完臉色一變:“立刻押犯人進宮!”
一間偏僻的宮殿,原本只是例行打掃,但今日卻是忙碌起來,神殿監的人一早就將這里打掃的干凈,里外煥然一新。
臨近中午,一頂小轎子出現,里面的人被架進了殿中。
原來竟是詔獄中的一個犯人。
不久,隆武帝的御駕就到了。
眾人跪在殿前,沒有人敢抬頭。
只能感覺到陛下腳步匆匆,帶著風就進入了殿中。
隨即就是漫長的等待。
眾人不知道陛下審了什么,只有送茶的小太監推開殿門之時,隱隱聽到殿中傳出哭聲。
“聞香教負責傳教的教士,大約有一百人。罪臣將他們的名字和居住地都已經寫下了,陛下要拿,按圖索驥即可。”
“罪臣自知罪行深重,為國法所不容,罪臣愿意領死。”
“但罪臣要說的是,聞香教絕無反叛朝廷之意,教義中也沒有蠱惑人心,圖謀不軌,就教義來說,和我大明的道教并沒有太大的區別,教眾也都是良善的百姓。”
“這是罪臣默寫的聞香教教義,請陛下御覽。”
“罪臣不求其他,但求朝廷不要再追剿聞香教,令他們不必再東躲西藏,可以安心勞作,閑暇時有心靈慰藉即可。”
“當初,罪臣的父親為聞香教教主之時,因為得不到朝廷的承認,一怒之下,就聚眾起事,攻擊州府,罪臣不贊同,于是改名換姓,來到京師,想要曲線救教,令朝廷知曉聞香教并不是圖謀不軌的邪教。所謂的鬧事,都是官府稅賦太重,窮苦教眾聚集一起,想要爭取一些減免待遇罷了。”
“自入了東宮之后。罪臣庶竭駑鈍,不敢有一絲的怠慢,只恐傷了陛下的知遇之恩。”
“甲申之亂時,臣背叛陛下,羞愧萬分,從那時起,臣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但家母尚在,臣不得不茍且。”
“現在,臣了無牽掛,終于是可以去了。”
“此罪臣的肺腑之言,絕無一字虛假。”
忽然。
“你干什么?來人,快來人!”
聽見陛下大叫。
殿中立刻就是一陣亂。
殿門口的錦衣衛和太監都是吃驚,不知道殿中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會,太醫急匆匆地趕到。
這時他們才知道,原來是犯人咬舌自盡了……
殿中。
隆武帝朱慈烺面色沉沉,他萬萬沒有想到,蕭漢俊居然會在他面前咬舌自盡。
在這之前,朱慈烺對蕭漢俊的情感是有些復雜,蕭漢俊原本是他信任的肱股之臣,但卻在甲申之變的關鍵時刻,出賣了他,導致他安排在京營中的一些忠良遇害,穿越以來,他苦心經營的良好局面,也差一點就毀于一旦,從這一點上來說,將蕭漢俊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但在他千里疾馳,返回京師之時,蕭漢俊卻又作出了救贖,再最后的危急時刻,幫了他一把,讓他兵不血刃,順利的返回了京師,趕到崇禎帝遇害之前,挫敗了定王和李守锜的野心陰謀。
蕭漢俊,成也是你,敗也是你。
另一個讓朱慈烺忌憚的是蕭漢俊的真實身份,
蕭漢俊居然是聞香教的少教主。
以蕭漢俊的鬼才,加上聞香教在山東半島的影響力,但是他愿意,隨時都可以在山東掀起叛亂。
這也是必須找到蕭漢俊的原因之一。
因此,當蕭漢俊被抓獲的消息傳來時,他微微松口氣,而后他就陷入了沉思,因為李晃詳細報告了蕭漢俊被抓的經過李晃毫無隱瞞,清楚說出,蕭漢俊被抓,并非是他的功勞,而是蕭漢俊自加鐐銬的結果。
蕭漢俊一人被抓,但其他重要的聞香教的頭目,卻一個不見,朱慈烺立刻意識到,蕭漢俊可能是別有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