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水縣衙。
王永吉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大堂回蕩。
“制臺不想看看這兩份證據嗎?”
不等孫泰答話,方以智就搶過了話頭。
王永吉轉頭看向方以智,咬牙切齒:“不過就是偽造的證據,看與不看又有什么區別?”
“我以為制臺還是看一看吧,看完之后,制臺或許會有新的想法,比如這一張……給制臺看!”方以智接過冊子,翻開了其中一張,然后交給一個錦衣衛。
那錦衣衛拿著冊子,在王永吉面前展開。
王永吉只能看,不能用手接觸,以防他破壞證據。
雖然嘴上說不看,但王永吉還是忍不住的看了過去,然后他臉色更白。
“這是濟南知府王喬的親筆,制臺是否要說,是王喬偽造證據,構陷于你呢?”方以智問。
王永吉面無表情:“這是否為王喬的親筆,還需要鑒定。再者,只寫了上官,這個上官未必就是本督!”
“如果不是制臺,難道是湯有慶,又或者是布政使方大人?”方以智問。
王永吉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聽到這里,朱聿鍵終于是忍不住了,他冷冷道:“看來,所有事情都是湯有慶和王喬,一切都和你王永吉無關,是嗎?”
“下官有失察之罪,下官愿辭去所有職務,聽候朝廷發落!”王永吉拱手。
“制臺大人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啊。來人,那他們帶上來!”朱聿鍵道。
腳步聲響,兩個人從后堂走出。
王永吉抬頭一看,臉色驟然劇變,雙腳站立不住,一下又跌坐回了椅子里。
來的兩個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說到的湯有慶和王喬。
湯有慶早已經換成了常服,王喬雖然穿著官服,但卻少去了頭上的烏紗帽,兩人失魂落魄,面色慘白,雖然手腳之上都沒有鐐銬,但看起來儼然就是囚犯了。
原來,這是方以智的妙計,他以王永吉之名,調王喬來見,等王喬進了沂水縣,立刻令錦衣衛將其關押,并且封鎖消息。然后令王喬和湯有慶在后堂一起旁聽,今日堂上發生的一切,包括王永吉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落入他二人的耳中。
可憐王永吉并不知道,以至于著了道。
沒有人說話,湯有慶、王喬兩人很自覺的跪在王命旗牌之前,連叩三首。
“湯有慶,王喬,你們兩人都聽見了?”朱聿鍵問。
兩人點頭。
“王永吉說,一切都是你們兩人所為,和他無關,你們兩人怎么說?”朱聿鍵問。
湯有慶慢慢抬頭看向王永吉,目光里滿是憎恨,心說我咬著牙為你頂雷,想不到你卻將我賣了,既如此,我還頑抗什么?
一眼之后,不顧王永吉哀求挽留的目光,他向朱聿鍵拜了下去,口中道:“罪員愿招,罪員愿將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朱聿鍵滿意的點頭,目光看向王喬:“王喬,你呢?”
王喬也看了王永吉一眼,然后跪伏在地:“罪員也愿招。”
朱聿鍵不再問,目光看向王永吉。
王永吉面色慘白,眉毛劇烈抖動,然后他慢慢站起來,又一次的摘下頭上的官帽,彎腰放在地上,然后站起慘笑說道:“好手段,好手段,兩位上差既已經做了如此完全的準備,將我推入彀中,如今我還沒有什么可說的?要拿就拿吧。”
朱聿鍵皺起眉頭:“怎么,你還不認罪?”
“認不認罪又有什么關系?”
王永吉閉著眼睛:“心證已成,指證歷歷,無論我說什么,兩位上差都不會信的。所以我也就不說了,但瀆職、失察之罪好查,貪墨之罪,卻休想推到我的頭上來。我王永吉兩袖清風,家鄉不過薄田一百,府中也沒有積財,兩位上差可以差人去查。”
————原來,王永吉已經猜到朱聿鍵和方以智的心意了,現在黃河大災,朝廷急需錢糧,兩人奉旨到山東公干,在諸多原因之外,一定還有一個籌集錢糧的任務。如果能在山東查出一批貪官,抄沒家產,就可以為陛下,為朝廷解憂,這也是朱聿鍵和方以智快刀斬亂麻,急于查案的原因。
而王永吉偏不讓他們兩人如意。
見王永吉如此頑固,見了黃河也不死心,看到棺材也不掉淚,朱聿鍵怒,方以智疑,從王永吉肆無忌憚的表情看,難道他真的沒有余財?
湯有慶和王喬則都是用驚異的目光看著王永吉。
“學生還有一證據,可證明王永吉是一個巨貪!”
這時,忽然有人在堂下喊。
卻是孫泰。
他并沒有離開,依然在堂下聽傳,見王永吉頑固,他立刻想起了蕭漢俊的叮囑。
眾人都是一驚。
孫泰被帶上堂。
“請大人賜筆墨紙張。”孫泰道。
錦衣衛送上。
孫泰刷刷寫下幾行字,然后交給錦衣衛。
錦衣衛呈給朱聿鍵。
朱聿鍵接住看過,眼中頓時就放出喜色,繼而將信箋遞給方以智。方以智看罷同樣歡喜。
“如此重要的機密,你是如何知道的?”朱聿鍵問。
“是送我出城的那一位恩公告之的。”孫泰道。
朱聿鍵和方以智相互一看,眼中都有疑。
但無論真假,兩人都決定拿王永吉一試。
于是,方以智拿著信箋,走到王永吉面前,輕聲念出三個字:“興福寺……”
聽到這三個字,就像是被五雷轟頂,王永吉站也站不住,他驚駭的望著孫泰:“你,你怎么會……”
見王永吉表情如此,朱聿鍵和方以智心知是沒有錯了。
“罪員后悔啊,罪員本不是這樣的,最初罪員也是遵從圣人教誨,兩袖清風,從不收別人一文錢,奈何朝廷的俸祿實在是太少了,過去,總督衙門的開銷,基本都靠火耗銀,但現在都使用隆武銀元和銅幣,不再鑄銀,這筆收入是一分也沒有了。這巡撫總督上上下下這么多人,幾百張的口,只靠俸祿,根本不夠花,即便加上明里暗里的孝敬,也是不夠的。”
“這三五年,山東事務眾多,從剿賊、賑災到支援遼南,銀子如流水一般的使去。”
“但這些銀子,罪員一文都沒有動過。”
“不是不能,而是罪臣知道,那都是朝廷辦大事的銀子,罪員不能動。”
“而山東商人這么多,一個個出手闊綽,湯有慶又慫恿,罪員一時沒有把持住,就悄悄拿了一點。”
“誰想,這一拿就一發不可收拾。”
“更多的人,捧著更多的銀子,就送上門了。”
“罪員害怕啊,不是熟悉的人,不是有把握的事情,一概不收。”
“收下的臟銀,除了日常所用,剩下的,一文不敢動,都存了起來,悄悄藏在了興福寺。”
“罪員本不想這樣的啊,十年寒窗,圣人教誨,罪員也想要留清名于人間,為一代名臣。誰曾想,竟然墜落到如此……”
“罪員愧對陛下啊,嗚嗚嗚嗚……”
這是王永吉的懺悔之詞。他痛哭流涕,伏地不起。
方以智皺著眉頭,似有嘆息。
朱聿鍵卻怒:“狡辯之詞,如果你能遵循圣人教誨,堅守本心,又有誰能逼著你貪?我大明開國之初,有貪贓六十兩白銀者,太祖高皇帝即將之剝皮揎草,你身為封疆大吏,肩負重任,辜負圣恩,等著國法嚴懲吧!”
濟南。
天色亮了,山坡上的草廬前,晨起的素袍中年人簡單洗漱,站在坡前望了望,隨即挽起袖子,撿了一些干柴,點了火,架起鐵壺,咕嚕咕嚕的燒了起來,并從草廬中搬出小桌,取出了茶具,就著溪水清洗。
就在這中間,車輪轔轔,一輛馬車上了山坡。車后跟著兩個騎馬佩刀的隨從,看起來像是城中的哪一個貴人出行。
很快,馬車停住了,一個面白無須,板著臉,看起來很是年輕的書生模樣的人走下車來,左右看了看,雖然此地風景良好,有山有水,但他卻沒有什么風花雪月的感嘆,而是一板一眼,負手,邁著仿佛丈量過的步伐,向草廬走來。
兩個隨從緊緊跟隨。
素袍中年人好像沒有察覺到有人來了,依舊專心致志的在泡茶。
直到腳步聲到了耳前,他才緩緩抬起頭來。
晨光照著他的臉,他臉色蒼白而平靜。
兩人目光相對,一瞬間,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從最開始的交手,一個東廠提刑,一個太子智囊,幾番斗法,臨清之亂,再到定王之亂,交手又合作,想不到今日在這種情況下居然又見面了。
“蕭照磨,別來無恙?”年輕書生面無表情。
“只有兩個兵?”中年人不回答,只看向他身后,忽然笑了。
年輕書生點頭。
“李公公不怕我跑了?”中年人笑。
“不怕,因為我知道,蕭照磨本就沒有打算跑,”被稱為李公公的年輕人面無表情的回道。
“為何?”
“蕭照磨煞費苦心,從南京到山東,一路隱藏,又一路留下線索,唯恐咱家找不到這里,不能將這副鐐銬,加到照磨的身上,今日咱家既然到了,照磨你又怎會離開?”李晃道。
蕭漢俊慢慢站起來:“并非是有意,只是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如果是別人,蕭某自信可以隱藏,但面對公公,蕭某卻知道一定是瞞不住的。”
李晃望著他:“但咱家不明白的是,既然已經脫離京師,龍入大海,魚入江湖,逍遙自在,照磨你為何卻要自曝其短,引鐐銬上身呢。”
“唉……”
蕭漢俊嘆息一聲:“陛下神武,國泰民安,公公說,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李晃面無表情,緩緩說道:“照磨不說,但咱家卻也能猜出一二……只不過照磨你怕是要失望了,陛下雖然仁慈,但你聞香教數次舉事,擾亂山東,朝中百官都有共識,想要饒過,怕也是難。”
蕭漢俊笑一笑,不反駁,在李晃這樣的聰明人面前,很多話不必多說的,又或者,每多說一句話,就有可能會露出破綻,于是蕭漢俊換一個話題:“公公,罪民已經無路可逃,看在罪民十分配合的情分上,可否令罪民喝了這杯茶再走呢。”
指指茶桌。
兩個假裝成隨從的錦衣衛看向李晃。
李晃面無表情:“你們先退下吧。”
兩個錦衣衛退后。
蕭漢俊笑:“謝公公。”隨即盤腿坐下,并向李晃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李晃默默坐下。
“一別數載,蕭某鬢角已見白發,但李公公卻風采依舊,令蕭某不禁嘆服。”蕭漢俊動作熟練的斟茶,表情親昵如老友。
李晃緊緊盯著蕭漢俊,對蕭漢俊的每一個動作,連小手指的動顫都不放過,口中回答道:“蕭照磨客氣了,想我們分別之時,蕭漢俊指點江山,筆意縱橫,京師一場大亂,死傷千人,但身在暴風圈立的蕭照磨卻是毫發無傷,全身而退,近日又在南京山東掀起風波,幾無痕跡,論起來,才真是讓咱家佩服。”
“當日欺瞞公公,迫不得己,還望公公恕罪。”
“照磨謀劃之策,神出鬼沒,咱家只有佩服,何敢有問罪?”李晃搖頭。
“若說佩服,蕭某真正佩服的其實是公公,蕭某在南京苦心經營數年,想不到一個月不到,就被公公搬了一個空。”
李晃又搖頭:“照磨客氣。咱家所為,包括今日找到這里,不都在照磨的預料和準備之中嗎?還有這山東官場的大風暴,都是照磨暗中所為的吧?”
蕭漢俊笑而不答。
李晃目光忽然看向新塋,問:“那是令慈嗎?”
“是。”
“令慈是聞香教前任教首,現在照磨草廬守靈,將她安息的所在,公之于眾,就是要告訴朝廷,你聞香教不會再反?”李晃道。
蕭漢俊肅然道:“我聞香教本就忠于朝廷,沒有反叛之意,幾次起事,不過是被官府所逼。”
李晃盯著他,追問:“既然如此,那為什么除了你,聞香教大小頭目一個也沒有出現,全部都逃之夭夭,隱匿不見呢?如果他們都能和你一樣,全部出來自首,豈不是更能取信于陛下和朝廷?”
蕭漢俊嘆道:“有些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
李晃默了一下,緩緩道:“看來蕭教首還是沒有能跳脫啊……”
說著舉起茶杯。
蕭漢俊知道話已盡,于是也舉起。
兩人一起飲了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