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總督府。
前廳里。
十幾個商人正在等著總督大人。
他們不是普通的商人,而是山東境內一個礦洞主,中間絕大多數都有世襲的職位,世代為朝廷挖掘金礦,而他們今日前來,就是為了金礦,從去前年開始,官府就大力查緝盜采,很多私人挖掘的小礦洞都被封閉,老板都被抓進了大牢,現在不但是小礦洞,一些小有規模,但達不到條件的礦洞,也要被限期關閉,只有幾處大型的,在官府有備案的金礦被獲準留了下來。
他們今天來,就是哀求總督大人能不能再寬容一些時間,但王永吉根本不見他們,直接就回絕。
至于留下來的官礦,這一次也要執行“投標承包”制,向天下商人招標,而標底就是去年向朝廷繳納的黃金數目,參與投標的需得是有一定資產的人,繳納保證金,保證遵循朝廷的制度之后,就可以參與投標,成為金礦的承包者。
“諸位都回吧,黃河大水,賑災事務繁重,制臺大人要去視察賑濟災民,這半月里都是沒有時間見你們的。”
前廳,管家出來報。
“李管家,求求再通報一次,我們不會耽誤制臺大人太多時間的……”
礦主們都是哀求,甚至在堂中跪拜,但管家連連搖頭,意思是制臺大人已經下了決定,此事沒有任何商量。
沒辦法,礦主們只能垂頭喪氣的離開。
后堂。
王永吉已經換了官服,大聲道:“準備車馬,我要去鄆城!”
此次黃河決口,鄆城受災最嚴重,災民也最多。他要親自去巡視。
管家正聽到,急匆匆奔進來:“老爺,今日天都快要黑了,出城也趕不了多少路,要不……明日再走吧。”
王永吉瞪他一眼:“黃河決口,百姓受難,身為父母官,兼著總督和巡撫,我豈有心思安坐在總督府?要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廢話?”
很快,王永吉的車駕連同護衛兵馬,就離了總督府,出濟南城,往鄆城去了。
街邊角落里,一個戴著斗笠的腳夫蹲在石階上,吧嗒吧嗒的抽了一碗苦茶,然后站起來,起身走了。
城南。
一間秘密的宅院。
所有人都是縞素。
正堂里,一個面色凄然的中年人,正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燒著面前的黃紙。
剛才那一位腳夫疾步而進,在他耳邊小聲匯報:“礦主們都沒有見到王永吉,王永吉傍晚離開濟南,往鄆城賑災去了……”
中年人聽了,嗓子沙啞的冷哼一聲:“知道了,你去吧。”
腳夫批上孝,蹦蹦叩了兩個頭,轉身去了。
“真是一個心憂百姓、正直凜然的好官啊,可惜,你騙不了多久了……”等腳夫走后,中年人輕聲喃喃。
“蕭郎,”
一個因為哭泣過多,傷心過度而變沙啞的美妙女聲在中年人身后響起,一張梨花帶雨的俏臉,也望著中年人的背影:“你都跪了一天了,鐵打的也撐不住啊,去休息一會吧。”
中年人慢慢抬起頭,一臉疲憊,眼睛里滿是血絲。
正是前軍情司照磨,現在聞香教的教主蕭漢俊。
大隱隱于市,誰也不會想到,堂堂聞香教的主堂和少教主,竟然就隱在山東首府濟南府。
“不。我不累。告訴他們,那個人快來了,朝廷特使也快來了,十天之內,所有事情都必須辦完!”
一邊說,蕭漢俊一邊將面前的燒紙挑旺了,火光印著他素衣和白臉,眼睛里的血絲好像更明顯了……
第二日,山東濟南府也飄起了小雨,濟南知府王喬走出知府衙門,正準備上轎,忽然腳步聲急促,一名幕僚匆匆追了上來,在他耳邊低語一句。
王喬聽完一愣,什么?前唐王朱聿鍵和御史方以智要到山東來?
不用問,一定是為了山東金礦諸事。
王喬臉色一變,壓低聲音:“快,急速去通報制臺大人!”
同一時間,一艘官船正行在運河之上,旗幟和燈籠都打的是宗人府。
兩邊往來船只都是驚異。
多少年了,他們很少在運河之上見到宗人府的船只,就宮里來說,一般都是司禮監或者是各種傳旨的船只,像宗人府的燈籠和旗號,他們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了,也就是說,宗人府很多出京,又或者說,在京師各部衙門之外,很多人都已經快要忘記宗人府的存在了。
但這一次,陛下卻是派了宗人府主事朱聿鍵和御史方以智一起出京,前往出京。
為什么是宗人府?
因為就大明律來說,礦山并非是國家之財,而是皇家的私產,過往礦稅都是交給內廷,而不是戶部的太倉庫,就是明例。雖然現在隆武帝將礦產的收益全部交給了戶部,改制的權力也交給了外廷和地方官員,就就律法來收,內廷才應該是直管的上級,過去,這都是內廷司禮監的權力所在,但因為隆武陛下不同于以往,繼任之后就有意削減內廷的權力,這一次派往山東的公干,陛下沒有選擇內監,而是派出了宗人府主事朱聿鍵。
朱聿鍵是前唐王,是真正的皇家宗室,比起內監,他更有代表內廷的資格。
此時,方臉長髯的朱聿鍵正站在船頭,迎風而立,江風吹著他的臉,一時心潮洶涌。
崇禎二年,己巳之變時,聞建虜入塞,危急北京,當年還年輕的朱聿鍵不管宗室不能練兵、干預軍政的祖訓,在封地南陽招募青壯,欲往京師勤王,當地巡撫和官員都來勸阻,但他血氣方剛,不管不顧,執意領兵出了南陽,雖然沒有能去到北京,但卻也稀里糊涂的和半路撞見的流賊打了一場,取的一場勝利,打著勝利旗幟返回了南陽。
朱聿鍵私自募兵和出兵的行為令崇禎帝震怒。
建虜稍一退卻,他立刻就下旨奪去朱聿鍵的王爵,發配到鳳陽皇陵守陵。
在鳳陽皇陵暗無天日的日子里,朱聿鍵灰心沮喪,哀嘆惆悵,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么過去了。
幸運的是,今上繼位不久,就開釋了他,雖然沒有恢復他的王爵,但卻調他到京師,進入了宗人府。
大明宗室不管事,王爺一成年就得就藩,朱聿鍵是大明歷史上第一個以皇族身份,進入宗人府理事的宗室。而在他之上,周王和永王也成為了宗人府的宗正。
這又是當今陛下的不同之處,在削減宗室人數的同時,對宗室事務卻是愈發的重視了起來,時不時的親問,兩位王爺加上朱聿鍵這一位前王爺,宗人府的配官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般的強大。
“宗室自己的事情,還是要宗室自己來處置,也只有如此,宗室改革才能繼續,朕知道,宗室上下對朕頗有怨言,但朕不會退縮,百年以后,宗室就會明白朕的苦心,也才能明白,只有如此,我皇明宗室才能保有真正的尊嚴,和我皇明同在!”
這是隆武陛下的原話。
周王和永王或許不能理解,但從小就心憂天下,在鳳陽皇陵囚禁十數年,知民間疾苦的朱聿鍵,卻對隆武陛下的心思,有所明白。
宗人府雖然只是處理宗室之內的一些俗務,但由于宗室改制,工作量巨大,各地宗室頗有怨言,上下安撫,往來奔波,自從到任宗人府之后,朱聿鍵很少有閑暇,幾乎時時都在忙碌中。
他前唐王的身份,于他有鉗制,但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的臂助,無論朝堂還是地方,對他朱聿鍵,都十分尊敬。
前日,他被召到乾清殿,以為又是哪里的宗室出事了?但想不到陛下交給他的任務卻是前往山東,和山東總督王永吉共同處置山東金礦之事……
“金礦之事,非同小可,牽一發動全身,山東更是遼南的大后方,你們一定要小心處置。”
隆武帝交代的仔細,朱聿鍵也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因此授命之后就和御史方以智連夜離開京師,順運河而下,往山東而來。
此時站在船頭,江風撲面,衣袂飄飄,悲壯躊躇,想著當日出兵的豪邁和熱血,鳳陽皇陵的暗無天日和最近兩年以來的奔波,又想陛下的叮囑,一時恍若隔世,忍不住有千古之感。
“壽先生……”
腳步聲響,方以智來到了他身后。
朱聿鍵是前唐王,現在任宗人府主事,但宗人府上下,卻沒有人以官職,而是以壽先生稱呼他。
朱聿鍵字長壽。
朱聿鍵本來是推辭的,認為直呼官職就好,但眾人都堅持,他也沒有辦法,一來二去,只能是默許了。
見是方以智,朱聿鍵拱手還禮,雖然他是宗室,也比方以智年長,但他對方以智的學識和風骨,卻是從心底里佩服,兩人平常頗多探討,此番陛下令他們兩人搭伙,倒也是很合他的心意。
“壽先生想什么呢?”方以智笑問。
朱聿鍵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嚴肅的回道:“此去山東,怕是不容易,密之不憂慮嗎?”
方以智字密之。
方以智上前一步,和朱聿鍵并立,同樣迎著江風,望著河水,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壽先生沒有信心嗎?”
“自然是有的。可千里澤國,百萬災民,我怕他們等不及啊……”朱聿鍵滿臉憂慮。
方以智收住笑,肅容,向朱聿鍵深深一輯,然后說道:“下官唐突了。壽先生也不必過于憂慮,陛下英明,一切都有安排。我等只要依律行事,勿枉勿縱,解圣憂,為百姓,河南山東的災情,一定會很快緩解的。”
朱聿鍵悠悠嘆息一聲,眉頭似乎舒展,但卻又似乎緊皺的更多了。
燈燭昏暗。
十幾個腦袋聚攏在一起,小聲密議。
最后,為首的那個官員冷冷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們應該都知道份量,立刻去辦,不許有任何差錯,若是辦砸了,我要你們的腦袋!”
“是!”
十幾個人悄然散去。
等他們散了,那個官員也抬起頭來,燭光照著他的臉,原來是濟南府知府王喬。
官船繼續向南。
十日后到達濟南濼口碼頭。
山東都察院僉都御史梁清標,山東按察使湯有慶,濟南知府王喬,包括山東都察院的一干御史和州縣官員都已經在碼頭迎接了。緋袍紫袍青袍站成一片。
碼頭被清空,等載著朱聿鍵和方以智的官船一到,立刻就鼓樂齊鳴,響起鞭炮。
見如此大的陣仗,方以智微微皺起眉頭,朱聿鍵依然嚴肅。
兩人下了船。
濟南知府王喬和僉都御史一起迎接。
見王永吉沒有來,朱聿鍵微有驚訝。
“壽先生,黃河決口之后,制臺大人連夜往鄆城勘災,布政使大人和藩臺衙門的人也都跟著去了,到現在尚沒有回還,下官已經派人稟報,制臺大人和布政使大人不日就會返回。”山東按察使湯有慶解釋。
朱聿鍵點頭,表示理解。同時對王永吉親到黃河勘災的舉動,露出欣慰之色。
同一時間。
一個年輕的書吏正坐在街邊的茶樓里喝茶,他皺著眉頭,臉色焦急而緊張,手里的茶碗一會端起,一會放下,好像是在為某一件事情下不了決心,拿不定主意,正焦灼間,他猛然抬頭,忽然發現,幾個身份不明的壯漢正穿越身邊的茶客,向他這邊包抄過來。
書吏相當警覺,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于是跳起來就跑。
“攔住他!”
幾個壯漢都是大叫。
茶桌被撞翻,茶碗碎裂,茶客一個個被嚇的驚慌閃躲。
茶樓一片大亂。
總督府。
香案擺上。
朱聿鍵宣讀圣旨。
眾官聽完圣旨,隨后起身,相互一看,表情都有些怪異,雖然圣旨說的簡單,只說朱聿鍵此次前來,只是以宗人府主事的身份巡視金礦,并配合山東總督王永吉完成金礦的整飭,但誰都知道事情不簡單,畢竟這幾年來,金礦事務一直都是地方官員,也就是王永吉在負責執行的,中央朝廷少有干預,現在臨近結尾,卻忽然派了朱聿鍵朱聿鍵雖然沒有王爵了,論起來只是一個普通官吏,但其身份和影響依然是存在的。
更不用說,隨行的還有一個御史方以智。
眾官都猜出,朱聿鍵方以智此行是來監督的,常理推斷,應該是陛下聽到了什么風聲又或者是朝廷有人對山東官場不放心,因此派這兩人來山東巡視。
如此論起來,山東官場怕是要有一場風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