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天亮后,應天府和刑部的人全體出動,在精武營的配合下,對供出的漏網之魚進行大抓捕。
到晚間,雖然有勛臣們的通風報信,但仍然有很多來不及逃走的參與者被逮了一個正著。
各個勛臣和一些參與其中的士紳都是恐懼這一次應天府和南京刑部的人一改過去的散慢,動作竟然是如此的生猛,雖然他們悄悄派人打招呼,求著“慢一點”,但一點效果都沒有。
另外,事情好像是出了差子,一些原本應該躲的很好的人,最后都被精武營抓到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幕降臨,審訊有了一個大概結果、案件也有了追查的方向之后,史可法姜曰廣方岳貢連同南京所有四品以上官員聯名向朝廷奏疏,通報此次動亂的經過,匯報審訊所得,最后則是自請處分。
這么多的人聯名,其間的內容肯定是瞞不住,很快的,勛臣們就知曉了奏疏的內容,在忐忑恐懼的同時,對史可法也就有了更多的憎恨。
因為史可法在奏疏里寫到,雖然還沒有查到幕后兇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在五軍都督府門前聚集抗議的軍官,并非全部是自發,有相當的一部分都是有人授意和被人蠱惑的。
誰能授意和蠱惑這些軍官呢?
史可法沒有明說,但所有人卻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據說,就奏疏的內容,史可法和姜曰廣曾經有激烈的爭吵。
作為前輩,姜曰廣認為在事情還沒有完全清楚之前,不宜將矛頭直接指向勛貴,以免變生枝節,因而他建議奏疏應該寫的更含糊一些,不要輕易得罪南京的勛貴,但史可法堅不同意修改,認為查到哪就說到哪,不能欺君,姜曰廣勸不了,最后只能同意。
南京乃是大明的留都,南京動亂,非同小可,所以這一道奏疏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火速送往京師隆武帝繼位以后,不但恢復、而且是加強了驛站系統,南北消息和奏疏的傳遞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六百里加急,真正做到了迅如水火。
隆武帝得到奏疏之后,再次召集內閣軍機處的眾臣進行商議,隨后他做出了兩個決定,第一,命令史可法“戴罪立功”,徹查動亂之因,不論牽扯到誰,都絕不姑息,第二,召趙之龍、劉孔昭回京,南京兵權暫由史可法全權統領。
趙之龍、劉孔昭現在是南京掌兵的勛貴,召他們兩人回京,但朝廷卻沒有依照過往的慣例,將兵權交給南京其他勛貴暫代,而是由文官史可法全權統領,其間的意思已經是相當明顯了。
最起碼可以證明,隆武陛下對趙之龍劉孔昭連同所有南京勛貴的表現十分不滿。
南京。
故皇宮門外,匆匆趕到南京,風塵仆仆地司禮監秉筆太監秦方高聲宣讀圣旨,南京六部都察院以及在南京的所有勛臣都跪拜聽旨。
聽完圣旨,趙之龍和劉孔昭面色蒼白,魏國公徐文爵定遠侯鄧囿等人也都是如喪考妣。
趙之龍和劉孔昭是掌兵的勛臣,也是現在南京的實權人物,有他們兩人在,有京營在,南京勛臣或多或少都能有所心安,但現在,陛下居然令他們兩人回京述職就勛臣的傳統,是沒有回京述職這一說的,所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陛下怕是要動他們這些勛臣了,為了避免動亂,因此要先行調走趙之龍和劉孔昭。
可明白歸明白,他們卻沒有人敢抗拒。
不說現在南京有精武營,即便是沒有精武營,他們這些勛臣也是沒有膽子對抗朝廷的。
夜晚,趙之龍在廳中來回踱步,唉聲嘆氣,他自感此去不妙,怕是回不來了,只后悔不該參與軍田,又惱怒魏國公等人貪得無厭,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劉孔昭則是召集心腹將領,在船中密議,但一直議到天亮,也沒有議出一個結果,無論劉孔昭明示還是暗示,艙中將領沒有一人愿意為他出頭。
劉孔昭恨啊,恨這些心腹忘恩負義,又恨流賊消滅的太快了,如果現在南京周邊有流賊,陛下說什么也不敢調他回北京的。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陛下,你不能這么對我啊。
消滅張獻忠,我是有大功的啊。
第二天,在秦方的見證下,趙之龍和劉孔昭先后將兵權交給史可法,第三日,兩人心不甘、情不愿的離開南京,往北京而去,因為預感到此去不妙,所以兩人都攜帶了大量金銀,人還沒有出發,行賄的銀兩,卻已經是先行送往了北京,從內閣、軍機、司禮監、一直到兵部刑部,凡是有可能涉及到的單位,甚至連下面的小太監和查緝的錦衣衛,都一一打點。
如果是過去,趙之龍劉孔昭這一套的方法肯定有效,拿了銀子,上上下下一起為他們兩人說好話,最后肯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不能繼續掌兵,保住爵位肯定是不成問題的。
但這一次,他們卻是走眼了,行賄的銀子不但沒有為他們兩人沖出一條生路,反而成了他們兩人入獄的證據。
或者說,他們兩人對京師官場的了解還停留在過去,遠不知道,現在的京師官場已經不是過去的樣子了。
趙之龍和劉孔昭一到北京,立刻就被拿下,押入詔獄,罪名就是行賄大臣。
有明一代,行賄之罪其實并不重,像趙之龍劉孔昭他們這種有身份的勛臣,即便是行賄被朝廷發現了,最多也不過是斥責、罰祿,無論如何也不至于下獄的。
但隆武帝就是要辦這兩個人。
歷史上,作為南京兵馬的實際控制者和最高統帥,趙之龍率二十萬兵馬投降建虜,使建虜不費一箭一矢,就拿下了堅城南京,也使的建虜能夠迅速南下,掃清江南,如果南京能夠堅守,以南京城的堅固程度,絕非建虜可以輕易拿下的,一旦建虜大軍拿不下南京,或者是在南京城下久頓,那么南方各地就能有更多的準備時間和勤王兵馬,南明覆亡的時間,說不得會拖延,甚至是逆轉。
但沒有。
趙之龍輕易投降。
事后,多鐸在給清廷的奏報中寫道,“忻城伯趙之龍率馬步兵共二十三萬八千三百人”投降。
二十三萬人齊解甲,沒有一個是男兒。
趙之龍還令南京百姓,歡迎清軍進城,“令百姓家設香案,黃紙書大清皇帝萬萬歲”。趙之龍自己則是主動剃發,協助清軍驅趕城中百姓。清廷對趙之龍很滿意,“賜金鐙銀鞍馬、貂裘八寶帽”,并將趙之龍編入漢軍鑲黃旗,封為三等阿思哈尼哈番,也就是三等男爵,子孫世代承襲。
趙之龍是唯一一個繼續在清廷保有世爵的南明勛貴,其他勛貴都被清廷貶為平民了。
作為崇禎帝給予厚望、親自任命的南京留守,更為弘光帝所寵信,趙之龍世受國恩,享盡大明榮華,卻貪生怕死,辜負天下,攜二十萬大兵投降,將南京拱手獻于清廷,其罪不可赦,千秋之下,亦為人所唾棄。
劉孔昭則是另一種的代表。
作為一個好不容易才繼承爵位的勛臣后代,劉孔昭野心極大,在北京時,就會察言觀色,巴結權臣,揣摩崇禎帝的心思,到了南京之后就更是變本加厲,弘光帝登基之后,他依附馬士英,為馬士英的爪牙,攻擊史可法,上躥下跳,當庭毆打吏部尚書張慎言,逼的對方憤然辭職,創下了大明朝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而后,身為勛貴,劉孔昭竟然想要入閣,當一當閣老。
入閣乃是文官的極致,你一個勛臣也想要入閣,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但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在馬士英的運作下,他竟然真的入閣了,成為了大明兩百七十年來,第一個身為勛臣,本是武將,但卻能文官入閣的奇跡。
從一個庶出的、不能承襲爵位的混混,到成為大明朝的內閣閣員,劉孔昭一路奮斗,可謂是風光。
其先祖劉伯溫的智謀,也不過如此。
但最大的諷刺是,劉孔昭有野心,敢折騰,不懼法紀,什么事情都敢做,但偏偏沒有能力,只是一個野心勃勃的酒囊飯袋,他主持的江防,面對清兵,不戰自潰,他本人也下落不明。
就其秉性來說,慚愧羞恥,為大明盡忠的可能性極小,最大可能就是在撤退的混亂過程,落水而亡,或者是為他人所殺,但因為各種原因,事情被掩蓋,沒有為天下人所知。
趙之龍劉孔昭,南京勛臣的典型代表,南明朝的快速覆滅,他們兩人作為主要的幫兇,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原本,他們如果老實,隆武帝或可忍住心中的厭惡,饒他們一命,但既然他們不甘寂寞,在南京之亂中有所參與,被召回北京之后又不甘認罪,用重金賄賂大臣,既如此,隆武帝就饒不了他們了,只能前世今世,和他們一起把賬算了。
很快,南京之亂的更多細節和內幕,都被調查了出來,史可法具體成冊,送到京師。
于五于六不是被打死的,而是吃了毒藥,稍受仗責,就會毒發,事發之前,于五于六曾經和十幾個京營軍官密議,其間少喝了一點酒,而毒就在酒中,那一名帶酒的軍官,也參加了五軍都督府的抗議,最后死在了混亂之中,而經過調查,他和魏國公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事發之前,曾經密見過魏國公……
京營軍官以及他們的家眷在五軍都督府門前聚集抗議,各個南京勛貴以及南京京營的重要將領不但知曉,而且是暗中支持,趙之龍和劉孔昭放任默許,平遠侯柳祚昌更是親自鼓動召集,軍官們都有清楚供述,并且簽字畫押。
而亂事之起,于家老母的出現還有府門前的攻擊行為,最后也都指向了不滿了清田的軍官和勛貴……
當然了,無論魏國公徐文爵還是平遠侯柳祚昌,以至獄中的趙之龍劉孔昭都是拼命喊冤,他們對于史可法的調查,堅不承認。
不過他們承認不承認,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答案已經在眾人心中。
對于南京勛貴的膽大,最初,內閣軍機處都是不相信的,但隨著證據的漸漸充足,眾人不再懷疑。
“利令智昏,鼠目寸光!”
“欲令其亡,必先自狂!”
如何處置南京勛臣,還有獄中的趙之龍和劉孔昭,是擺在朝廷面前的一個難題。
大明朝善待勛臣,太祖朱元璋有遺訓,《皇明祖訓》也明確記載,非是謀逆,勛貴觸法,一律從輕發落。
即便勛貴鼓動攻擊官署是真的,但只要不是謀逆,他們就可以被從輕。
那攻擊官署算不算謀逆呢?
刑部和內閣內部都有不同的意見。
乾清殿。
隆武帝朱慈烺放下手中的卷宗,臉色沉思。
“陛下,有問題嗎?”
軍機大臣堵錫問。
今日他是單獨覲見,殿中就他和皇帝兩個人。
朱慈烺皺著眉頭:“仲緘難道沒有看出奇怪之處嗎?”
堵錫字仲緘。
堵錫拱手:“陛下是說那些證據嗎?”
朱慈烺點頭:“是啊,從卷宗看,史可法大規模的搜捕,成效極佳,不但抓獲了人證,而且繳獲了很多的物證,只是這些人證物證感覺來的有點太順利了,就好像是擺在那里,等著朝廷去搜的……又比如那幾個關鍵人證,他們藏的都是隱蔽,但卻有人密報于南京刑部,然后被史可法輕松捉到。常理來說,舉報犯人,圖的肯定是賞金,但事后卻沒有人領賞,這不禁讓人奇怪……”
“是啊,臣也覺得奇怪,五軍都督府門前的沖突,也有些蹊蹺……”堵錫道。
“還有更蹊蹺的……”朱慈烺取出一份密報:“南鎮撫司密報,他們近期在南京發現了聞香教活動的蹤跡……你看看吧。”
聽到聞香教三字,堵錫臉色微微一變,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雙手接過,展開細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