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三文日報》頭版評論,一連兩個問號:天下第二疏否?海剛峰否?
雖然是問號開局,但文章卻是對馬嘉植的奏疏大加駁斥,從“窮兵黷武”到科舉改革,任用洋和尚,包括皇后和淑妃的冊立,一一進行駁斥。
最后又說道,馬嘉植一封奏疏,煌煌將近一萬字,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
一葉障目,胡言亂語,喪心病狂以邀直名,想要效仿海瑞海峰剛,你還差得遠呢。
《三文日報》一出,立刻被一搶而空。
所有人都知道,三文日報的背后,其實都是隆武陛下,三文日報的態度,其實就是隆武帝的看法,人人都想知道,隆武陛下如何看,又會如何處置?
乾清宮。
朱慈烺放下《三文日報》,嘴角微微苦笑。
百姓們猜的不錯,他的確是《三文日報》的幕后大老板,若不是他的支持,《三文日報》早就被掀翻了,但這并不表示,《三文日報》所刊登的文章,秉持的都是他的思想和意志,他是三文日報的老板,但卻從不干涉《三文日報》日常的文章發表,一切都是總編黃宗羲在負責,什么登,什么不登,什么寫什么不可以寫,都是黃宗羲說了算。
今日的這篇社論也一樣。
朱慈烺知道,這應該是黃宗羲和堵錫兩人共同撰寫的,所為的,就是泯平他心中的怒氣。
準確的說,《三文日報》今日只為了一個讀者,那就是他。
三文日報越是將馬嘉植罵的一錢不值,馬嘉植的罪過就越是輕飄。朝堂因此卷起的風浪,就會越小。
堵錫良苦用心啊。
都察院。
左都御史錢謙益放下手中的《三文日報》,臉色更加的難看。
這個馬嘉植,可真是捅了一個馬蜂窩啊,雖然已經是調到了浙江分院,但畢竟還是直屬于都察院,屬于是他的下級,出了這么大的事情,身為馬嘉植的長官,他肯定是得有所解釋。
現在看了《三文日報》,他心中的主意更加堅定,馬嘉植是不能保,非得嚴懲不可了……
杭州。
深夜。
火把搖晃。
一大彪的錦衣衛忽然出現在了城南,隨即闖入洞開的宅門,直入院中,火把光亮中,錦衣衛動作急促,風塵仆仆,就好像他們是趕了很遠的路,方才趕到這里來的。
院子里沒有人,但堂屋的光卻是亮著,隱隱有人影。
奇怪的事,院子里動靜這么大,錦衣衛如狼似虎,腳步都快要把院子踩塌了,但卻沒有人出來看一眼。
“搜!”
帶隊的錦衣衛千戶一揮手,于是錦衣衛兵分兩路,一路奔向西邊的廂房和柴屋,錦衣衛千戶則領著另一群人直奔北面正屋。
“砰!”
堂屋的房門被撞開了,夜風猛的灌進。
前面的兩個錦衣衛卻愣住了。
跟在他們后面的錦衣衛千戶等不及,伸臂猛的分開他們,然后就看到,一個身穿布衣,面色消瘦的中年文人正端坐在門后的椅子上,面對破門而入的錦衣衛,毫不驚慌,就好像他已經等待了許久一樣,
而在他的身后,一口嶄新的白木棺材正擺在中央。
中年文人就這么坐在棺材前面的椅子里,榮辱不驚的看著他們。
錦衣衛千戶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在他的印象里,有太多的官員見到錦衣衛立刻就軟了腳的,甚至是涕淚皆下,扶到扶不住的,眼前的這個犯官倒是有些膽氣,怪不得會被朝廷連夜六百里加急緝拿呢。
“都察院浙江分院,僉都御史,馬嘉植是嗎”千戶冷冷問。
中年文人站了起來:“是我。”
“拿了!”千戶一聲喝。
兩個錦衣衛立刻撲上去,將馬嘉植拿下,并且上了枷鎖。
馬嘉植閉上眼睛,任由索拿,毫不反抗。
隨即,錦衣衛現場展開搜索,屋里一件東西都不放過。身為僉都御史,四品官員,馬嘉植竟是寒酸的很,正房廂房里竟然都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唯一的供在堂屋正中的五枚隆武通寶的銀幣,居然還是去年陛下賞賜給他的自從得了賞賜之后,馬嘉植就將銀幣供了起來,一分也沒有動。
而在那口白木棺材里,發現了他的官服。
連官帽帶官服,都擺放的整整齊齊。只要馬嘉植本人往里面一躺,那就齊了。
見到此情此景,錦衣衛千戶的臉上忍不住漏出了怪異的表情,對馬嘉植多看了兩眼,然后揮手道:“帶走!”
九月末。
馬嘉植的奏疏依然在京師傳唱,大街小巷,酒樓茶肆,人人都在議論此事,但隆武帝的注意力卻已經從馬嘉植的身上移開了,九月之后,馬上就要進入冬季,建虜今年如果想要入塞搶掠,最近一定會有動作,于是他發下嚴詔,要軍機處嚴令薊遼長城各處的守軍提高警惕,廣派夜不收,提防建虜今冬可能的偷襲,軍情司錦衣衛更是要時時緊盯遼東。
關于遼東的命令剛發出去,隆武帝收到了軍情司保定分司的密報,看完之后,他臉色一變:“召內閣!”
保定。
巨石落湖,必有波瀾。
馬嘉植的奏疏轟動天下,激勵了暗中的反對者,一些原本不敢出頭的士紳開始蠢蠢欲動了今年,朝廷在直隸保定地區試行攤丁入畝,保定徐標銜有圣命,強力推行,直隸保定地區的士紳們雖然極度不滿,但卻也不敢公開對抗,夏糧收獲的時候,他們就“忍氣吞聲”的交了一部分,現在秋收連著年底,他們要將剩下的田賦全部交齊,為此,徐標連發公告,督促各級官員征收,眼見無法抵抗,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保定地區的地主士紳原本都準備要認命了。
但就在此時,馬嘉植的奏疏騰空而出。
當馬嘉植的奏疏在保定地區流傳開了之后,情況立刻就有了改變,那些本就不情愿的地主士紳都在幻想:馬青天上疏死諫了,陛下會不會改變心意,改弦易張,收回攤丁入畝的政策呢?
于是,他們開始磨磨蹭蹭,找尋各種理由,想方設法的拖延時間。
作為保定巡撫,大明朝第一個提出“攤丁入畝”的人,徐標深深知道,攤丁入畝的成敗,不但關乎他的仕途,更關乎他的名聲和身家,因此,攤丁入畝是絕不能失敗的。在感覺到地主士紳的軟對抗之后,他立刻行動起來,一邊軟言相勸,一邊貼出告示,再一次的重申,十月底之前,所有的田賦都必須交到府庫,但是延遲,都以“逮賦”論處!
自從朝廷加大對逮賦者的懲處之后,逮賦已經成了一個大罪,輕者加倍罰款,重則剝奪身份,下獄論罪,三代不得科舉,幾管齊下之后,已經沒有人敢輕易逮賦了。
不過在地主士紳們看來,攤丁入畝的分攤,本來就不是他們應該交的,現在只是試行,徐標無權重處他們,于是他們編出各種段子,詆毀諷刺徐標,說徐標是大酷吏、大貪官,各種傳聞說的繪聲繪影,又鼓動佃戶貧民上街鬧事,抗議徐標的不公。
徐標派兵上街維持秩序,雙方竟然是發生了流血沖突,死了一兩個人,幕后的地主士紳們就更是“義憤”了,他們鼓動更多的人上街,要求朝廷撤換徐標。徐標也不客氣,派出更多的兵丁上街。
一時,保定地區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場大亂好像就在眼前,而彈劾徐標的奏疏,也如雪片一般的飛入京師。
而就在死人的第二天,內閣輔臣、兼著戶部尚書的倪元璐就來到了保定。
從時間推斷,他肯定不是因為死了人,才匆匆趕到保定的,而是在這之前就已經出發往保定而來了。
倪元璐到保定之后,連發命令。
“兵馬都撤回營!”
“告訴街上的百姓,此事本閣一定會查清緣由,秉公處置,爾等回家即可,如果不回,一律以作亂論處!”
有明一代,閣老的身份是相當尊貴的,倪元璐一到,保定情勢立刻就穩定了不少。
兵馬撤回營中,街上的百姓也都散去了。
見內閣閣老居然來到了保定,地主士紳們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他們紛紛代表百姓心聲,要求撤換徐標。
誰也不提攤丁入畝,所有人都明白,但是撤換了徐標,攤丁入畝的試行,自然就會無疾而終。
倪元璐當日沒有見他們,只是定出了日子,三天后,在都察院保定分院會見所有保定士紳,有什么冤苦,到時可以直接和他訴說。
“聽說了嗎?倪閣老這次來,就是為了懲治徐標。”
“那太好了,徐標酷吏,苦保定太久了!”
夜晚,謠言不脛而走。
三日后。
保定士紳齊聚都察院保定分院,因為人數太多,大堂放不下,所有人都擠在大院之中。他們之中,有致仕官員的子弟,有舉人身份,但卻沒有出仕為官的閑散,也有擁有大片土地的,朝中有官員后臺的大地主,當然了,更多的人則是來看熱鬧,他們都想知道,倪閣老為什么來?朝廷又會如何處置徐標呢?
腳步聲響,紅袍閃現。
倪元璐倪閣老出來了。
“參見倪閣老”
大院里一片參拜之中,所有士紳都是諂媚,恨不得將自己的臉貼到倪元璐的屁股上去。
倪元璐卻是冷然。
倪元璐,字汝玉,號鴻寶,浙江紹興府上虞人,為袁可立的門生,天啟二年進士,素有名望,但遭小人所忌,崇禎八年蒙讒言罷官,十五年初,朝廷重新啟用,最初,倪元璐深知朝政不可為,不想出仕為官,因此拒絕了首輔周延儒的邀請,甚至在書信中也勸周延儒不要為相。
但末,聞清兵入至北京,京師震動,崇禎帝求救兵于天下之后,倪元璐卻散盡家財,募得死士三百人,馳援北京,崇禎帝深為感動,任之為兵部右侍郎,次年拜戶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不久又兼攝吏部。
十七年,李自成逼近北京,倪元璐請修南京宮殿,以備不測,但未被采納。三月,北京失陷,倪元璐說,國家到了如此地步,死是我的本分,遂自縊以殉節。
是前世里不同,倪元璐這一次出仕,并非是因為京師危急后的忠君,而是在隆武帝繼位之后,他隱約的看到了一些希望,于是當周延儒倒臺,首輔變成蔣德璟之后,他便欣然接受朝廷的召令,往京師赴任。
隆武帝對倪元璐極為敬重,倪元璐到京之后,直接入閣為大學士。
最初,倪元璐對年輕的隆武帝并沒有什么了解,他只是覺得隆武帝英武有朝氣,更有魄力,雖然有很多的動作和行為,十分的出格和荒誕,幾乎是趕上了當年的武宗皇帝,但本性聰睿,只要勸導有方,就一定能將年輕的皇帝導回正軌。
但入閣一年多,他漸漸感到,他對年輕皇帝的看法和想法,都太膚淺了。
隆武帝雖然仁善,但卻是一個相當有主見的君主,但是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更改。
說實話,做輔臣的這段時間,倪元璐并不是太愉快,準確的說,是一直處于矛盾和糾結之中,一方面,大明內外形勢大大好轉,建虜連續三敗之后,暫時無力對大明興起大規模的進攻,李自成張獻忠更是先后被滅,禍害大明十幾年的賊亂,漸漸平息,這一切,都是陛下的文治武功啊,若沒有陛下的廢除遼餉,追繳逮賦,改革鹽政,查抄貪官奸商,朝廷怎么能有銀子和兵力,完成上面的這些壯舉?
從這一點來,倪元璐對年輕的皇帝是欽佩無比的。
但另一方面,陛下卻又非常明顯的顯露出了對“圣人之學”的抗拒,不說改革科舉,在最后的殿試中加入農業和數學,只說將每月一次的經筵,陛下極度敷衍的態度,就是非常非常的明顯,一年十二次的經筵,竟然無故取消了三次,如果不是群臣力爭,說不定會取消的更多。
對圣人不尊,離經叛道啊。
在這個時代,離經叛道是很重的罪名,幾乎等同于不孝和不忠。天子為天下人的表率,就更是不應該了。
身為臣子,必須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