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剛剛初冬,雖然是中午,雖然太陽高掛,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運河的血戰帶走了太多人的生命,陰氣侵擾,陽光之下,眾人簇擁之中,黃太吉竟然是有點冷,他慢慢地裹緊了披著的大氅當然不是因為天氣和陰氣,也不是因為城頭明軍人頭攢動,看起來兵強馬壯,一點都沒有敗兵的樣子,哼,欲蓋彌彰,越是這樣,就越說明明軍的孱弱。
令黃太吉感覺有點冷的原因,乃是他發現,比起崇禎二年,現在的通州城明顯加高加固了很多,城前的護城河更闊了,雖然城池不大,仍舊是分成了新城和舊城,就比之崇禎二年,現在想要攻下的難度,明顯增加了許多……
怪不得明太子會停在通州,而不是直接返回明國京師。
默了片刻,黃太吉看向跟在身邊的多爾袞,問:“城中有多少明軍?”
多爾袞恭謹的回道:“保定兵基本已經被我軍殲滅或者俘虜,逃入通州的殘兵,應該不會超過兩千人,明太子的京營兵逃入通州的有不少,凌晨時,又有一支京營兵從上游來,也進入了通州,加上唐通白廣恩的人馬,連同通州原本的守軍,臣弟估計,城中兵馬應在一萬人左右。”
黃太吉點頭,沉思的問道:“一萬……那你以為,通州可以攻嗎?”
“通州雖然是小城,但卻是明國苦心經營的屯糧重地,我軍若想拿下,怕是不容易。這應該也是明太子敢在通州停留的原因。”多爾袞臉色凝重,隨即話鋒一轉又說道:“不過臣弟以為,只要明太子在通州,無論我們付出多少代價,只要能拿下通州,擒獲明太子,都是值得的!”
黃太吉無聲的笑了。
雖然他這個弟弟性子謹慎,綿里藏針,在有些戰略上,和他看法截然不同,但這一次對通州和明太子的看法,兩人卻是完全一致。
比如阿濟格奇襲之事,如果是多爾袞主事,是絕對不會同意阿濟格率軍從昌平冒險的,并不是因為阿濟格是他一奶同胞的哥哥,他擔心阿濟格的安全,而是因為輕騎冒險,成了固然是奇襲的大勝,但如果敗了,就是全軍覆沒,連尸骨都見不到的大敗仗。
這就好比當年魏延的子午谷奇襲之策,諸葛亮擔心途中被魏軍發現,五千精銳困在谷中,未戰就大敗,因此不同意。
多爾袞雖然連諸葛亮的一根毛都比不上,但就謹慎來說,他卻深懂諸葛亮之道,熟讀三國演義,對諸葛亮佩服不已。
就行軍的路線來說,阿濟格一行從昌平繞行,被明軍發現的幾率,是相當高的。一旦被發現,從阿濟格以下,兩千精兵無一人能活,大清男丁本就不旺,豈可去做這種十不成一的冒險?
所以,如果是多爾袞為帥,他寧愿聲東擊西,在運河之上做文章。也不會在昌平冒險。
但黃太吉不然,他認為,戰爭,有時候必須賭,沒有險中求勝的膽量,根本當不起一軍的統帥,尤其是建虜這樣的小族。崇禎二年,在攻擊錦州失敗,他攻不破袁崇煥的堡壘、形勢漸漸處于劣勢之時,他決定賭一把,那就是繞道蒙古人的地盤,偷襲入塞。當時,從代善到濟爾哈朗,都是反對的,但他堅持,最后,他賭贏了,不但滿載而歸,而且還去了袁崇煥這個對手,更將崇禎初年,蒸蒸日上的大明朝政,推入了深淵。
對多爾袞的回答,黃太吉并不意外,他知道,論眼力和兇狠,他這個十四弟,并不比他差多少。崇禎九年,多爾袞入塞之時,曾經率領大軍,強攻高陽縣,高陽縣并非什么戰略重地,多爾袞不惜代價,不過是因為已經致仕的,大明前首輔孫承宗就居住在高陽縣里,最終,多爾袞用不小的代價攻下了高陽縣,殺害了孫承宗的滿門,斷絕了大明朝再次起用孫承宗的可能,也斷了孫承宗一脈,若孫承宗不死,怕是沒有周延儒再當首輔的機會。
知道多爾袞的心意,但黃太吉還是問:“為何?”
多爾袞正要回答,就聽見通州城頭忽然傳來了歡呼之聲,軍旗搖動,一大隊全身甲胄的明軍精銳出現在了城樓之上,多爾袞急忙一指:“皇上,明太子上城了!”
雖然肥胖,體虛,常常流鼻血,但黃太吉的眼力卻極好,他瞇縫著眼睛,擴大瞳孔焦距,極力向通州城頭望去,然后他隱約看到一個頭戴銀盔,身披銀甲的小將,出現在城頭墻垛邊,舉著一個管狀的物件,正朝城下張望。
明太子,終于是見了。
黃太吉表情詭異,他一生自負聰明,不論內爭還是外戰,不論是當初想要奪他權力的阿敏、莽古爾泰,還是明國的袁崇煥和洪承疇,都在他面前敗下陣來,其間他雖然也曾遇上過小挫折,但總體而言,他始終掌握著主動,并最終取得了勝利,獨獨去年到今年,面對明國太子,他卻有一種難以掌控的感覺,多鐸去年入塞失敗了,敗不可怕,可怕的是,敗的毫無機會,黃太吉沒有太過責怪多鐸,原因就是發現,即便是他自己親征,面對明太子的薊州防線,他怕也是沒有多少辦法。
今年黃太吉親統大軍入塞,若非提前一個多月,殺了明國一個措手不及,若非昌平有小道可以繞行,他還真就有可能被明國太子困在運河之東。
明太子,不凡啊。
最可怕的是,明太子,還是一個少年。
假以時日,天下又有誰能擋?大清的滅國,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因此,明知道明太子是想要憑借通州堅城,和大清來一場攻堅戰,以拖住大清南下的腳步,但黃太吉還是毫不猶豫的來了。
河間府等地,明年可以再取,但將明太子圍在通州的機會,一生怕是只有這一次,他豈能不把握?
何況自己時日無多,這樣的強勁對手,可不是豪格那個笨小子能對付的。
雖然看不到明太子的模樣,但經過這么多人的講述,黃太吉卻能想象出,明太子一定是一個剛毅英武的少年,甚至超過自己年輕時的矯健和勃發……
“皇上,明太子狡詐,這城頭上出現的,該不會又是一個假的吧?”
范文程忽然道。
他說的當然是三河之事。當時,朱慈烺留下儀仗,令人假扮自己,著實蒙蔽了豪格,令豪格在城下白白停留了四天。
“不錯,”張存仁也附和:“要小心。”
黃太吉卻淡淡:“是真是假,一試便知。把祖澤潤叫過來!”
“嗻!”
很快,原漢軍正黃旗固山額真,祖大壽之子,去年被明太子生擒,后來放回的祖澤潤來到了黃太吉的馬前,祖澤潤去年兵敗,被革去所有職務,貶為平民,這一次隨軍出征,戴罪立功。
“罪奴叩見皇上!”
祖澤潤在黃太吉馬前跪倒,誠惶誠恐。
黃太吉馬鞭向通州城頭一指:“你去,向明太子勸降,告訴他,交出通州,朕放他回去,不然城破之時,就悔之晚矣!”
“嗻。”
祖澤潤嘴上答應,心中卻暗暗叫苦,歷來陣前勸降,都不是什么好差事,被敵人一箭射死都是好的,像昨夜被楊文岳剜了心肺的巢丕昌,歷史上的例子也數不勝數,但黃太吉有令,他不敢不從。
于是祖澤潤翻身上馬,范文程小聲對他叮囑了兩句,然后他挑了一桿白旗,做使者狀,向通州城下而來。
通州城頭靜寂,沒有開炮也沒有弓箭,眾目睽睽之中,任由祖澤潤走到護城河邊。祖澤潤舉著白旗,在護城河前勒馬站定,抬頭,朝城頭大聲呼喊:“城上聽著!我乃祖澤潤,奉大清皇帝的命令,有兩句關乎生死存亡的肺腑之言,要告知明國太子殿下”
祖澤潤的嗓門足夠大,不但城頭聽的清楚。就是他身后的黃太吉,也能隱隱聽見。
一個銀盔銀甲的少年貴人在墻垛間出現,望著城下的祖澤潤,冷冷道:“黃太吉有何話,是要歸順我大明嗎?”
聲音不大,但卻同樣清楚。
看到這少年,祖澤潤心頭一凜,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墻子嶺,他被明軍殺的潰不成軍,最后被捆送到明太子面前的場景。那種威壓現在仿佛都還能感覺到,心中畏懼,不由就抱了一下拳,在馬上低頭躬身,將范文程所教,原原本本的喊出:“見過殿下。如今我大清兵已經將通州圍得水泄不通,通州城破,只在朝夕間,我奉大清皇帝的命令,勸殿下放棄通州,開城投降。殿下是大明儲君,天之驕子,只要殿下投降,大清皇帝保殿下無礙,去留皆由殿下自己做主,絕不強留。但如果殿下執意頑抗,城破之時,必定是巢傾卵覆,鳳不如雞,到時就悔之晚矣了,望殿下三思!”
聽到要太子投降,城頭明軍都是怒,更有人已經舉起了鳥銃,準備一槍將祖澤潤這個狗賊,擊斃于馬下。
太子卻不怒,只冷冷說道:“本宮原以為,黃太吉幡然醒悟,想要降我大明,想不到卻是一番犬吠!你告訴黃太吉,通州絕不是他可以攻破的,識相的,早日退回遼東,還能保他十幾萬兵馬的性命,不然等我大明援兵到來,雷霆萬鈞,定叫你全軍覆沒,十幾萬人的尸骨,永遠淹沒在這通惠河中!”
祖澤潤本就是硬著頭皮、提著心膽在通州城下說話,聽明太子說完,完成了黃太吉的交代,立刻撥馬,往本陣轉回。
黃蓋傘下。
黃太吉臉色沉沉,明太子的話,他雖然聽不清楚,但卻猜到了一些,等祖澤潤返回,在他馬前跪拜,稟報過程之時,他打斷祖澤潤的話,問道:“城頭之人,可是明太子?”
祖澤潤去年被俘之后,曾經被明太子單獨召見,其間的細節,祖澤潤明明白白的都稟報給了黃太吉,所以黃太吉才會令祖澤潤當使者,以此判斷明太子的真假。
“回皇上,千真萬確,確實是明太子。”祖澤潤回。
黃太吉這才點點頭,聽祖澤潤繼續往下說。
“但明太子不降,他說……”祖澤潤把明太子的話,小心翼翼地重復了一遍。
建虜親貴,蒙古王爺聽了都是怒。
黃太吉卻不動聲色,明太子不降是肯定的,只要知道明太子是真的,那就足夠了。至于明太子的激將之語,他黃太吉才不會放心里去呢。向祖澤潤一點頭:“好了,你下去吧。”
“嗻。”祖澤潤松口氣,轉身退下。
“看起來,明太子在城中果然是有準備,此城不好攻啊。”黃太吉轉對多爾袞。
多爾袞正要回答,“砰!”的一聲巨響,忽然震破了此間的寧靜。
卻是城頭的明軍開炮了。
鐵彈堪堪落在了黃太吉的黃蓋傘三十步之前,炸翻了幾個盾牌兵,驚得所有人都是額頭冒汗,多爾袞大呼保護皇上,眾人急急護著黃太吉撤退,黃太吉卻是笑:“明軍火炮只能到這里……”
通州城頭。
大明太子朱慈烺銀盔銀甲,手舉千里鏡,正臉色嚴肅的望著撤走的黃蓋傘。
不同于黃太吉看不到他,通過千里鏡,朱慈烺清楚的看到了黃太吉,雖然這個時代的千里鏡還比較初級,清晰度有限,他看不清黃太吉的臉,但黃太吉的所騎戰馬,身邊護衛,還有那肥胖的體型,他卻是都收在了眼里了。
歷史誠不欺我,黃太吉果然是一個超級大胖子,雖然沒有如歷史上那樣,死于今年的九月,但看他超胖的體型,應該也是沒有多少可蹦跶的日子了。
黃太吉死,建虜權斗,大明就能緩口氣。
可惜,城頭火炮射程有限,即便是李順,即便是用最好的火藥,也砸不到兩里之外,明知道黃太吉就在黃蓋傘之下,也是無可奈何,無法送他上西天。
但朱慈烺卻沒有沮喪,相反,他心中帶著喜悅,因為黃太吉來了,多爾袞來了,建虜入塞的主力,已經在通州城東和城西,扎下了兩座大營,通惠河和北運河之上,也開始構建浮橋,試圖截斷通州的上下游,也就是說,建虜已經上鉤了。不需要多,只要建虜大軍在通州城下停留八九天,就足以保證吳甡的兵馬趕到河間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