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邊。
白色團龍大纛之下,多爾袞臉色凝重,對岸明軍的歡呼,穿過炮聲和喊殺聲,清楚送到他耳朵里,他不驚訝明太子的到來,只擔心明太子真的帶來了援兵,于是急忙睜大了眼睛,向對岸觀望,又令岸邊的建虜急速探查,搞清楚,明軍究竟來了多少援兵?
“騎兵三五百,步兵八九百,馬車一大溜,好像裝的是火炮。”
不一會,河邊的建虜陸續回報,而多爾袞經過自己的觀察和測算,也大略算出了明軍來援的兵馬數量。
不過兩千人,并不能改變雙方的實力對比,但明太子的到來,卻極大的鼓舞了明軍的士氣,從上到下,從南到北,原本疲憊的明軍,重新煥發出了力量,原本已經沖到胸墻下,肉搏絕對會占據優勢的漢軍旗精銳,一時竟然被壓制住了,沖上墻頭的,紛紛被砍倒,一些人見勢不妙,轉身跳下胸墻,奪路逃生……
“主子,明太子來了,正是一舉過河,擊殺明太子的好機會啊,奴才愿領一個牛錄,殺過河去,活捉明太子!”
建虜眾將,紛紛向多爾袞請戰,這其中,多爾袞麾下的正白旗眾將最為踴躍,渡河之戰開始這么長時間了,但真正的建虜八旗還沒有動一兵一卒呢,都是漢軍旗和朝鮮仆從軍在前面打頭陣,見攻擊不順,明國又來了援兵,而且還是明太子親自帶領,他們都有點坐不住了。
多爾袞搖頭,渡河不比攻城,除非是漢軍旗在對面站穩腳跟,運河上成功搭起浮橋,否則他是不會拿八旗去冒險的,建虜人丁單薄,每一個真正的建虜,都無比珍貴,更何況明太子剛到,明軍士氣正在高昂時,此時派出八旗勇士,會增加無謂的傷亡,但等明軍士氣下落,再派出八旗勇士,那才是一舉破之的好時機。
當然了,多爾袞內心是憂急的,雖然明太子只帶了兩千人,但誰知道后面還會不會有大軍呢?如果是那樣,情況就不妙了。
因此,他對金礪和侯寶這兩個遲遲沒有進展的蠢奴才,越發的生氣了。
而這時,渡河的大清勇士也歡呼了起來,原來是漢軍正紅旗旗主金礪,率領 親衛過了河。
此次渡河之戰,漢軍正紅旗主攻,其他漢軍旗都派出了一到兩個牛錄相助,親自領兵的,也都是各旗的甲喇章京,也就是小參領,金礪身為旗主,一直守在河岸邊,隔岸指揮,但攻擊不利,過河的正紅旗始終打不開局面,在明軍的壕溝和胸墻面前,損失慘重,金礪終于是坐不住了,不唯過河的都是他漢軍正紅旗的主力,是他的老部下,更因為在大清皇帝和睿親王多爾袞的面前,他漢軍正紅旗沒有能表現出應有的戰力和沖鋒,令他有點坐立難安,他知道,渡河之戰一旦失敗,不但他漢軍正紅旗的實力大損,他金礪在皇帝和睿親王心目中的地位,也會大大降低,所幸,在他連續督令,侯寶奮力沖殺之下,明軍終于是受不住,開始搖搖欲墜,于是,金礪決意親自過河,以獲取渡河的頭功,但不想木筏行到河中,對岸的明軍卻掀起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明太子帶著援兵趕到了,明軍聲勢大振,沖上胸墻的漢軍旗紛紛又被砍了下來,如果沒有皇帝和多爾袞在后面看著,金礪立馬就會掉頭返回,但在皇帝和多爾袞面前,他卻不能做此懦弱的動作,只能一邊叫苦,一邊硬著頭皮繼續渡河。
金礪是遼東人,本為明朝武進士,任鎮武堡都司。后金天命七年(1622),在廣寧之戰中,屈膝投降后金,這些年,為建虜立下了不少功勞,被拔擢為漢軍正紅旗的旗主,頗受黃太吉信任,雖然在建虜親貴的眼中,他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在漢軍正紅旗部下眼中,他還是有些威望的,因此,當見到他親自渡河之后,正在河岸邊苦戰的漢軍正紅旗士兵都是歡呼。
事已至此,金礪只能壓住心中的恐懼和懊惱,跳下木筏,舉刀高喊,做勇猛狀:“殺呀”
第二梯隊的漢軍鑲黃旗旗主劉之源見了,和左右親信說道:“想不到老金竟然如此勇猛,平常還真沒有看出來啊。哈哈,哈哈。”說得認真,但左右卻分明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譏笑之意。
原來,金礪的謹慎膽小是比較有名的,清崇德二年(1637),金礪隨阿濟格征皮島,參領巴雅爾圖等先入敵陣,金礪與副將高鴻中所部水師停泊觀望,導致前隊失利,巴雅爾圖戰死,原本應該被論死,但黃太吉以金礪與高鴻中有歸順功,命免死。
當然了,如果是膽大敢死之人,金礪當年也不會屈膝投降外族。
這些年,金礪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功勞,只有一些小功,能被任命為旗主,不過是因為對黃太吉死心塌地。
金礪親自過河,又帶來了三百精銳,而在這其間,漢軍各旗也陸續派遣兵馬渡河,運河之上,漢軍旗的各色甲胄,密密麻麻,往對岸擺渡而來。胸墻下的建虜士兵受到鼓舞,士氣回升,重新開始猛攻。
一時,鼓聲隆隆,殺聲震天,箭矢如雨,剛剛穩定的明軍防線,又陷入了危急之中。
最危險的中二段附近,大明皇太子朱慈烺全身甲胄,在武襄左衛的護衛之中,沖到胸墻最前,舉著千里鏡,臉色嚴肅的向對岸觀望。從京師出發,一口氣奔到通州,將近兩個時辰的路程,已經是人困馬乏,但卻不能休息,原本,在聽到楊文岳率領大軍主力離開,但建虜主力卻忽然從對岸大營冒出,開始渡河猛攻時,他臉色煞白,差點從馬上栽下來,腦子里嗡嗡地想,完了完了,運河守不住了……必須往最壞的結局去預料,撤離運河兵馬,固守河間府和京師了。
關于運河一旦失守,主力部隊的保全和撤離問題,京營參謀司事先有詳細的規劃,朱慈烺也完全了然于胸。
閻應元的河西務,不管運河失守不失守,以閻應元之能,憑借河西務鎮的城墻房屋和手中的火器,據守河西務,打一場城市巷戰,擊退建虜騎兵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楊軒的戰兵營就在通惠河,但是戰事有變,隨時都可以撤回京師;駐守四座石橋,有棱堡為據點的四個精武營千總隊也非建虜可以輕易擊破。真正危險的其實是楊文岳的保定兵和今日剛剛調出京師的一萬精武營和一千神機營,他們和運河邊的漕兵、地方部隊和民夫,將會是運河失守的最大受害者,一旦建虜過河,鐵騎追殺,全軍覆沒是很有可能的。
但只要有戰爭,就會有犧牲。
朱慈烺不懼。
但他不甘心的是,苦心布置的運河怎能如此輕易的失守!
因此,他并沒有停下往通州奔馳的馬蹄,即便是運河失守,他也要親眼望見。
半途,消息陸續傳到,說通州段戰事激烈,雖然建虜攻勢兇猛,但明軍仍在堅守,聽到楊文岳臨走時,把軍務教給堵錫,令堵錫主持防守,朱慈烺激動不已,楊文岳帶主力大軍離開,雖然有點莽撞,但將軍務交給堵錫,卻是一個極其正確的決定,看起來堵錫不負期望,成功擋住了建虜的攻擊,堵錫,大功啊!
“有堵錫……通州段可為!”
朱慈烺繼續往通州段奔馳,他知道,堵錫一定在苦等救兵,而只靠自己身邊的這五百武襄左衛,是無法逆轉通州段的局勢的,必須再有援兵,而他現在還能調集的,就只有駐守通惠河的楊軒了。
通州段戰事激烈,相鄰不遠的通惠河,自然是得到了消息,作為主將的楊軒立刻調兵支援,不過他卻也不敢大舉調兵,因為通惠河對岸有建虜騎兵和疑兵出現,誰也不敢保證,建虜不會使用另一個“聲東擊西”,在通惠河調兵之后,再攻擊通惠河,加上通惠河的兵力本身就比較緊張,因此楊軒只能抽出一千人的援兵,剩下四千人,依然固守通惠河。
就在距離通州段不遠處,朱慈烺遇上了這支救援通州段的兵馬。
另外的驚喜,則是李順率領的一千神機營。
原本,神機營今日凌晨出京師,往運河而來,照朱慈烺原本的命令,他們的目的地是香河,因為就三路防守來說,香河是比較弱的,尤其缺少火炮,因此朱慈烺令李順率領神機營支援香河。
神機營和一萬精武營是同時出京的,不過是神機營火炮車馬眾多,又攜帶了大量的彈藥,因此行軍的速度比較遲緩,在一萬精武營將士都已經疾行軍到達運河防線之時,他們卻依然行進在官道之上,而就在通州戰起時,他們恰好就行到了通州附近,即便沒有太子的命令,面對通州段危急,李順也是得停下救援的。
有一千神機營和楊軒營的一千人,加上五百武襄左衛,一共兩千五百人,朱慈烺手中,有了一支足可以救援的部隊,不需要將建虜擊潰,只需要能堅守,待楊文岳的主力大軍回援,就可以挽救運河的危急。
此時站在胸墻邊,觀望對岸的建虜大軍,朱慈烺不禁心驚,不唯胸墻下的尸體狼藉和血流成河,更因為建虜在對岸的兵馬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邊,戰鼓號角聲聲,八旗各旗的旗幟,插滿了河岸,除了已經登陸的兵馬,還有大批的建虜正等在河岸邊,準備用木筏過河,一旦這些兵馬再登陸,對己方的壓力會越來越大,到最后,終究是會守不住。
“告訴李順,不必管已經上岸的建虜,要他集中火力,給本宮轟擊河中和對岸的那些木筏!”朱慈烺下令。
“是!”
“轟轟轟轟”神機營攜帶的,都是輕便的野戰炮,雖然威力比不上中型炮,但易布置,射速快,最重要的是,在一年多的調教和鞭策之下,神機營的炮手基本掌握了測算之術,不比大明其他炮兵依靠眼力和經驗,他們的瞄準和射擊已經有了相當的科學性,因此,他們的射擊準確度,自然也不是普通炮兵能比的,神機營的五十門野戰炮,在胸墻后快速布置開來,炮口對向河中的木筏,第一輪射擊,就敲掉了建虜七八個木筏,百十個建虜落水,令建虜大吃一驚。
炮戰進行的同時,胸墻爭奪戰也愈發激烈,見舅舅金礪親自過河,侯寶又是慚愧又是惶恐,他披著雙重鐵甲,揮舞長刀,親自爬墻而戰,不得不說,侯寶確實有一些勇力,在他的帶領下,十幾個漢軍旗重甲兵成功的登上了胸墻,殺散了墻邊的明軍和民夫兵,侯寶正自興奮,狂喊插旗的時候,“砰砰砰砰”左右兩邊,忽然各閃出一隊明軍鳥銃兵,從頭盔和披甲就可以知道,乃是明國精武營的強兵,不等他們反應,槍聲就響起,白煙彌漫中,紅光閃現,一枚枚鉛彈急速而發,密集如雨的打了過來。
距離太近了,雖然充當先登的漢軍旗精銳都是雙甲,并且配備了小盾,但在燧發槍左右兩邊、近距離的集射之下,卻也是無法抵擋,就像是割草一般,十幾個重甲兵,瞬間就倒了一半,于血泊中哀嚎,侯寶在眾人的護衛下,并沒有受傷,但明軍忽然的集射,卻也是讓他吃驚,隨即他怒吼:“殺,不能待在原地,往兩邊殺!!”
作為一個曾經的大明邊兵,他清楚知道,鳥銃雖然厲害,但裝填需要時間,沒有裝填子彈的鳥銃,比燒火棍還不如,現在情況就是如此,只要他們沖上前去,那些端著鳥銃的精武營,不過就是案板上的白菜,隨他們砍殺。
“殺!”
侯寶身邊的人自然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齊聲吶喊,揮舞長刀或者是短斧,舉著小盾,向兩邊沖殺,一來沖出更大的缺口,二來,殺了那些可惡的鳥銃兵,為死去的同伴報仇。
鳥銃兵卻不慌亂,端著鳥銃以為格擋,而在他們身后,舉著圓盾和長刀的精武營圓盾手閃了出來,正擋住沖上來的漢軍旗精銳,為首那人年紀甚輕,只二十歲左右,披鱗甲,手中沒有圓盾,只一把長刀,在叮叮當當當的兵器相撞之聲中,砍翻一個漢軍旗精銳,幾個急閃,就沖到了侯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