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錫臉色凝重,他知道,戰事進行到現在,賈悌身邊已經沒有多少兵馬了,他所謂的增援,怕是只有他身邊的幾十個人。于是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長劍,沖左右說道:“點燃最后一處烽火,其他人,隨本官走!”
香河段。
“轟轟轟轟……”
雙方火炮,隔著河岸,猛烈對轟。滾滾硝煙迷離了人眼,幾乎都快要看不清楚對岸的情形了。吳甡站在望樓上,舉著千里鏡,仔細觀望,但忽然的,他心中涌起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建虜連續炮擊,強渡的兵馬在營前擺開了一個一個的方陣,但卻并沒有著急發動渡河攻擊,如果說在渡河之前發動炮擊,乃是為了削弱守軍的力量,但炮擊了這么久,卻遲遲不動,就有點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兵法了……
“快,派人去通知楊軍門,要他不必著急來救!今日攻擊,很有可能是建虜聲東擊西的圈套!”
吳甡心知不妙,立刻下令,臉色在瞬間就變成漲紅。作為兵部侍郎,運河防守方案的參與和實際制定者,他清楚知道,運河兵力不足的窘迫,通州,原本是大軍主力所在,如果楊文岳帶著主力來援,通州防御必然空虛,而如果建虜在通州猛攻,運河就危矣了。
“噠噠噠噠”
令騎得了命令,急急去傳。
吳甡焦躁難安,心底有一種一腳踩空的恐懼,通州段和香河段相距四十里,楊文岳來援,是很難快速返回的,一旦通州有失,整兒運河防線就完了,而身在香河,他卻無法救援,想到那恐懼的結果,吳甡全身發涼,“天津的水師戰船行到哪里了?令他們加快速度,馳援通州!”
現在,吳甡唯一能想到的救援兵馬,就只有天津派出的水師戰船了,雖然此時建虜在對岸架起火炮,連續猛轟,如果這個時候,天津水師的中小戰船從運河通過,被建虜炮擊,很有可能會遭受不小的損失,但吳甡顧不了這么多了。
“太子,太子……”
另外,吳甡此時能想到的另一個支援,就是太子殿下了。對于建虜可能的“聲東擊西”的戰術,吳甡和太子,連同參謀司,事先并非沒有預料,但受限于兵力,面對建虜主力的大規模調動,他們卻不能不隨之調動,道理很簡單,如果建虜主力調動是真的,以香河現在的兵力,是絕對擋不住的,這是防守的無奈,也是戰術上必須承受的風險。
即便是吳甡之能,也沒有更好的對策。
通州。
忽然出現的明軍火船,打亂了建虜的渡河攻勢,不但有大量的木筏被撞擊焚毀,更有許多士兵落水陣亡,對建虜的軍心士氣,是一個沉重打擊,等到那艘巡捕船燃燒起火,河面上的火船,緩緩地,但卻危險極大的在河中順流而下時,多爾袞目測了一下,發現將近損失了一半的木筏。
多爾袞心中怒極,但臉上卻依然冷靜,除了連續發令,收攏河中剩余的木筏,重新建立有效的渡河次序之外,更是再給已經渡河的侯寶下了嚴令,必須在半個時辰之內,突破明軍河岸防線!
士兵的傷亡和木筏的損失,并不是多爾袞最擔心的,多爾袞最擔心的是時間,如果不能快速突破明軍的岸防,令明軍堅守下去,等到明軍援兵回卷,原本聲東擊西的妙著,就會變成強硬渡河的消耗戰,而那,是大清所不愿意的陣后的高臺臺上,黃太吉咳嗽的說道:“楊文岳之后,明軍并沒有亂陣,看起來,代替楊文岳者非是一般啊!”
“咚咚咚咚”戰鼓更響。
岸邊灘頭。
帶兵過河的甲喇章京侯寶正咬牙切齒。
多爾袞還真是錯怪他了,他躲在灘頭,并非是膽怯,而且發現,明軍的壕溝和胸墻,修建的非常“狠毒”,如果直接攻擊,會遭受巨大的損失,他在想著,是不是有什么取巧的辦法可以使用,但多爾袞的軍令,卻是催促不停。
明軍的河岸邊的壕溝并不是直線挖掘,而是長長地、連續不斷的M形,壕溝后面的胸墻,隨著壕溝走向而修筑,相當于也是一個簡易版的棱堡。建虜能攻擊的,只能是兩個突出點,如果是攻擊中間的凹形處,試圖從凹形處越過壕溝,立刻就會遭到前后左右四個方向的射擊,幾乎難以幸免,而兩個突出點,是明軍重兵防守的地方,不但設置有虎蹲炮和佛朗機炮,還預先準備了大量的手雷和火罐,建虜幾乎很難靠近。
對明軍來說,只需要把兵力集中在突出點,凹形處,配備少量兵力就可以了,這極大的提高了兵力的使用效能。
侯寶想不出破解的辦法,多爾袞的軍令又催,他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上,給老子上!”
侯寶親自帶了六百精銳,選了明軍防守的一處薄弱,忽然跳起,率眾猛攻。
在這之前,在建虜連續的攻擊和箭雨狂瀉之下,明軍傷亡頗重,原本的兵力不足,就更加明顯,幸虧是有完善的工事和犀利的火器,不然早就被建虜突破了。每當建虜沖到壕溝前,試圖填埋壕溝、或者是用木板鋪設木橋之時,就會遭到明軍火力的猛烈攻擊,不唯鳥銃和弓箭,更有手雷和火罐,源源不斷的拋射,將建虜炸的血肉橫飛盾牌可以防備鳥銃和弓箭,但卻防不了手雷和火罐。
此時在壕溝前,鋪滿了建虜士兵的尸體。
侯寶知道,繼續使用老辦法攻擊,會付出相當的代價,于是他命令部下頂著明軍的箭彈,將壕溝邊的尸體,連同一些木板和盾牌都搜集起來,集中投擲到了某一道的壕溝之中,原本深達一丈五、下面倒栽尖刺的壕溝,瞬間就被填去了一半,然后他帶著六百個精銳,沖到壕溝邊,也就是胸墻下,踩著部下的尸體血肉,用人做梯子,將先登的精銳送上胸墻,以殺退胸墻后面的明軍,同時命令副將掩護壓制,不令周圍的火炮攻擊這里。
侯寶的戰術,取得了相當好的效果,投到壕溝中的血肉尸體,填平了半個壕溝,士兵可以直接沖到壕溝里,也就是胸墻之下了,雖然半個壕溝加上胸墻的高度,還有將近一丈,胸墻后的明軍不斷攻擊,但比起剛才,連胸墻都無法靠近,直接在壕溝前就被射殺的情況,已經是好很多了。
在建虜填埋壕溝的過程中,胸墻后的明軍拼力放箭和發射鳥銃,又調集虎蹲炮猛轟,但侯寶副將率三百弓箭手和鳥銃手,不顧死傷,拼命攻擊明軍的火炮陣地,箭雨連續傾射之下,炮手都被射死,炮陣被壓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建虜填平了某一道的壕溝,沖到了胸墻下。
接下來,就有點像是攻城戰了。
胸墻相當于是城墻,建虜爬墻而戰,但不同的是,胸墻畢竟矮小,而且遠沒有城墻堅固,而建虜漢軍旗大部分都是原來的明朝邊軍,戰力遠勝保定兵,如果單打獨斗,精武營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因此,侯寶對爬墻之戰,是相當有信心的,只要有漢軍旗爬過胸墻,突破一點,就足以將胸墻后面的明軍殺一個潰不成軍。
果然,爬墻之戰,短兵相接之后,明軍立刻就有點頂不住了,身披重甲、揮著長刀的漢軍旗精銳踩著同伴的肩膀,不住的被送上胸墻,隨即掀起血雨和慘叫,胸墻后的明軍和民夫兵敵不過漢軍旗精銳的沖殺,紛紛倒地。
眼看就要突破,侯寶大喜。
但忽然的,在震天的喊殺和炮聲鳥銃之中,他聽見胸墻后傳來一聲大吼:“頂住,誰也不許后退殺!!”軍旗搖動,像是有一支明軍百余人的援兵趕到,挽救了胸墻后面即將要被擊潰的明軍,明軍穩住了陣腳,順勢反殺,將沖上胸墻的敵人全都砍了下去。
侯寶怒,一看胸墻后升起一面副將旗,知道是保定兵副將賈悌,心中就更怒,小小保定兵,也敢撒野,于是督令繼續猛攻,而后,又一支明軍援兵殺到,不過人數更少,只有四五十人,但明軍的士氣卻忽然高漲了起來,聽見有人喊:“是堵大人,堵大人!”
一個穿著藍袍的文官,穿著親隨和衛兵趕到了胸墻邊,雖是文官,但堵錫卻也是揮舞長劍,聲嘶力竭的喊著殺虜,在他的鼓舞下,原本膽怯,已經被建虜殺的失去戰心的民夫兵又稍稍穩定了一些,不再只想著逃跑,又重新加入了防守之中。
即便如此,胸墻也已經是岌岌可危。
因為不止這一處,其他處的建虜也學習侯寶的辦法,將死去同伴的尸體投入壕溝中,或者是用木板架橋,一連十幾處都已經出現了險情,但堵錫和賈悌,卻已經是無兵可派了,精武營千總李正光更已經是渾身浴血,守在另外一個危險之處,死戰不退。
堵錫丟了官帽,披散著頭發,像是普通兵丁一般的砍殺,這一刻,心中只存了一個念頭:力盡矣,今日就戰死在這里了吧……
其實,大明在河岸邊一共挖掘了三道壕溝和胸墻,照原本的計劃,如果建虜攻擊兇猛,是可以放棄第一道,退守第二道壕溝和胸墻的,但那是在兵力足夠,可以撤退的情況下,而現在的情勢卻不是這樣,明軍所有的兵力都已經頂在了第一道防線,所有人都是憑借最后一口氣在堅守,如果這時下令撤退,松了這口氣,必然會引發潰散,即使再有三道壕溝,也是守不住了,因此,堵錫不能下令撤退,只能咬牙死守。
披著重甲的建虜兵不斷沖上胸墻,雖然遭到明軍優勢兵力的圍攻,很快就會被砍翻在地,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沖上胸墻的建虜越來越多,而明軍的戰力卻是越來越弱。
胸墻,隨時都會失守,明軍也隨時都可能會崩潰。
“援兵,有援兵來了”
望樓上,有觀望的明軍士兵激動的大喊了起來。
轉頭望去,果然,在京師而來的官道上,黃塵滾滾,好像有大批兵馬趕到,隱隱還能看到大明的軍旗。
“援兵來了”
歡呼之聲,瞬間就漫過了河岸邊的胸墻,正在死戰的明軍聽聞都是士氣大振。
堵錫轉頭看,眼中卻沒有喜悅,只有苦澀。
因為只有他知道,那并非是援兵,而是他設置的疑兵和鼓舞之策,一共二十多個騎兵,一人一桿旗,馬尾拖著樹枝,從官道上滾滾而來,遠遠看,確實像是援兵來到。但其實卻只是堵錫不得已的辦法,他的命令,但是運河上面火起,這二十個騎兵就得立刻從隱蔽的林子里沖出,打起旗幟,快馬往岸邊奔馳,制造援兵來到的假象,以鼓舞眾軍的士氣。同時迷惑建虜。
但假的就是假的,現在的情況下,就算明軍士氣再高,怕也是擋不住建虜的攻擊了。
“援兵,援兵來了”
但前方的歡呼卻始終不停。
隨即更大的歡呼聲響起,“武襄左衛,是太子殿下來了”
到最后,歡呼之聲,席卷了整個河岸,明軍士氣大爆發,從精武營保定兵和民夫兵,原本已經戰的精疲力盡,但聽到援兵來到,而且是太子殿下親領之后,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忽然又重新煥發出了力量。
一些已經翻過胸墻,在搏殺中占據優勢的建虜,驚訝的發現,原本畏縮后退,已經支持不住的明軍,忽然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嘶吼著,揮舞刀槍,瘋狂的沖了上來,而耳中聽到的“援兵、太子殿下”的歡呼,如大風狂卷,震動天地,令他們每一個人都心驚,明太子可不是一般人,他的出現,必然意味著明軍大隊援兵的趕到,如果再戰下去,肯定會被更多的明軍包圍,到時說不定就死在這里了。于是已經沖上胸墻的漢軍旗精銳不敢再繼續突擊,擴大戰果,而是畏手畏腳的往后,試圖守住墻垛,等己方后續的支援。
原本緊繃的,隨時都可能會潰敗的戰局,忽然就被穩定了下來。
對岸。
隱隱聽到對岸明軍歡呼之聲,坐在后方高臺,正劇烈咳嗽的黃太吉抬起頭,一臉疲憊,但卻眼放光芒的望向對岸,嘴里輕聲念叨:“明太子,終于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