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貝勒是好面子的人,不敢對黃太吉發火,但對佟圖賴卻不會有好臉色,雖然佟圖賴也是無辜的,夾在大小主子中間實在是很為難,此時站在高臺下,佟圖賴對即將開始的戰事沒有多大的興趣,只想著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六個漢軍旗,偏偏皇上就選了我?
石廷柱和佟圖賴身后不遠處,兩人的護衛親兵肅然而立,一個鑲紅旗,一個正藍旗,紅藍兩色,盔甲涇渭分明,雖然是漢軍旗旗主,但石廷柱和佟圖賴的身份卻也算是尊貴,因此兩人的護衛都是漢軍旗中的精銳和驍勇之士,當然了,同時還需要得是旗主的親信。
兩個旗主,一共八個貼身護衛,一人四個,八人的身材,一個比一個壯實,唯有站在最右邊,披著藍色鎧甲的那名護衛顯得清瘦一點,不過卻沒有人敢小看他,因為都知道他是去年在摔跤大賽中,得了第二名的好手,武藝不凡,甚至英武郡王阿濟格還親自賞賜了他。
他叫譚川,此次出征前,才剛剛晉升為佟圖賴的貼身護衛,在這之前,他只是佟府的一個普通家丁。
譚川沉默寡言,不善說話,但為人豪氣,每月的餉銀多半都用來請同袍喝酒,因此人緣極好,并沒有因為沉默寡言,而被眾人隔絕,按理說,像譚川這種投靠佟府不到兩年,家人都不在沈陽的人,是不能當佟圖賴的護衛的,但眾人卻一致推薦,佟圖賴對譚川也頗有好感,因此譚川才能順利晉升。
此時,站在佟圖賴身后不遠,望著對岸的明軍,譚川表面平靜,心中卻是波濤洶涌,握著刀把的手,看似平常,但其實卻已經快要攥出汗水了對于建虜入塞的消息,他一開始的判斷是錯誤的,而他也將錯誤的消息傳給了前去沈陽談判的錦衣衛都指揮使李若鏈,等到九月十八,虜酋黃太吉忽然下令,大軍提前入塞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但沒有辦法,送出去的情報已經無法更改,他只能壓下心中的痛悔,跟隨佟圖賴入塞,伺機向大明示警,以彌補九月的失誤。
但建虜軍紀嚴厲,自從到軍中,譚川就發現自己根本寸步難行,除了上廁,其他時間,都必須和其他護衛待在一起,不要說向大明示警,就是想要走出漢軍正藍旗的軍營,也是很難。
譚川心急如焚,但卻也無可奈何。
因為準備不足,沒有料到建虜大軍忽然來襲,薊邊長城的邊軍雖然拼力抵抗,但終究是擋不住建虜的大軍,長城關隘,轟然而開,大好山河,就在自己面前被建虜踐踏,入塞的第一晚,譚川痛的心膽欲裂,恨不得就死在當前。
慶幸的是,雖然長城失守,但大明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在京畿運河構筑了第二道防線,于成功將建虜堵截在了運河之東。
但今日,譚川原本稍稍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雖然只是一個護衛,并不能接觸到建虜高級的軍情情報。但是當他看到,從上游而來的滾滾大軍,乃是虛張聲勢,旗幟多,兵馬少,戰馬的馬尾上還栓了樹枝,故意營造馬踏人踩、黃塵滾滾的景象后,心中頓時就明白,這前來的兵馬乃是一支疑兵,所做的都是假象,如果對岸的朝廷將官相信了,應對建虜的疑兵,做出相應的調整,那就上當了。
身在敵營,譚川無法預警,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想到運河失守的悲慘,他忍不住孤注一擲的想:如果不行,那就只能想辦法行刺多鐸了,多鐸死,也許能給建虜造成一定的混亂。
但這是最后不得已的辦法,能穿越遼東,進到沈陽,成為佟圖賴的護衛,這樣的幸運,以后怕是難有,所以他不能輕易放棄自己,他一定要將自己的作用最大化……
“砰!”
正這么想著呢,耳朵里忽然聽到巨響,整個人都是微微一震。
“明軍放炮了!”
護衛都跳了起來。
譚川和其他七人一樣,急忙向前,擋在石廷柱和佟圖賴的面前,以為人墻。
但其實高臺離著河岸將近三里,除非明軍有重型紅夷大炮,否則是打不到這里的,護衛們的忽然向前,不過是保護上級將官的一種邀寵和表現。
對面是保定兵,如果沒有錯的話,保定總督應該還是楊文岳,楊文岳去年在開封擊敗李自成,入塞之戰時又阻擋多鐸于薊州城下,應該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或許能識破建虜的詭計,譚川心中存有最后的僥幸,但他內心里最期盼的是:太子殿下如果在對岸就好了,以太子殿下的聰睿,一定不會讓建虜的詭計得逞……
京師。
安定門。
皇太子朱慈烺遠遠就看到了候在門前的,烏紗官袍,以黃道周為首的詹事府官員,心知他們是要勸阻自己出城,于是想也不想,本能的勒住韁繩,對唐亮說道:“你帶錦衣衛去拖住少詹事。其他人,隨本宮走右安門!”
說著,撥轉馬頭,往右安門而去。
正在安定門前的黃道周等人,見皇太子忽然回頭,心知不好,黃道周猛地一拍大腿:“殿下要跑,快追啊”呼啦一聲喊,官員們都往前涌了上來,官袍不易奔跑,所有人都提著袍子,一邊追一邊扯著嗓子:“殿下,殿下”官靴一陣亂踩。
黃道周三天前剛剛隨太子殿下返回京師,一路又是騎馬又是坐車,腿上的磨皮還沒有結疤呢,站著還行,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何談奔跑?只跑了兩步他就不行了,一腳跌坐在地上,懊惱的捶著青石街面:“完了完了,殿下又要出城了……”
前方之地,唐亮已經下了戰馬,一臉苦笑的站在街心,向涌上來的眾官員拱手,假裝驚訝的問道:“諸位先生,這是出什么事情了嗎?”
他身后,四個錦衣衛仍然坐在馬上,橫著排列,正將街道堵得嚴嚴實實。
太子朱慈烺統領天下兵馬,主持抵御建虜入塞的所有軍務,出城并不是禁止的,東便門外的通惠河,甚至整個京畿運河都應該是他巡視的范圍,出城自然就是理所當然,所以崇禎帝并沒有禁止太子出城,不過他內心里卻是希望太子能安安穩穩的留在京師,主持京師的防御,至于運河,交給吳甡和楊文岳就可以,非到萬不得已,太子不宜出城。
皇帝沒有明說,但皇帝的心思,朝臣們卻是明白的。同時的,這也是朝臣們的共同心意。
詹事府是太子東宮的屬官,對于太子,有第一勸誡的職責,因此,黃道周等人才要守在城門口,試圖勸誡太子,不可輕易出城,如果太子非要出城,那也可以,但必須帶上他們,朱慈烺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不和他們糾纏,改成其他地方出城。
出了右安門,朱慈烺快馬疾馳。
此時,護衛在他身邊的是宗俊泰佟定方和五百武襄左衛,馬蹄踩在官道上,聲音急促,正如朱慈烺此時的心情,面對運河危急,他的心始終懸在空中,他是一刻也在城中待不住的。
“噠噠噠噠”
剛出了右安門,就看見一名后背插著三角旗的令騎順著官道急急而來,朱慈烺心知是有緊急軍情,立刻就迎了上去,見是太子殿下,那令騎慌得勒住了戰馬,滾下馬鞍,單膝跪拜:“殿下!”
“是何軍情?”朱慈烺直接問。
令騎跑的大汗淋淋,氣喘吁吁的回道:“回殿下,建虜主力今早離開通州,往下游香河殺去了,少司馬求援,楊軍門已經率領大軍前去救援了……”
“走!”
不等他說完,朱慈烺臉色就變了,猛地一甩馬韁,揚鞭策馬,往通州急急而去,他胯下戰馬乃是御馬監選出來的神駿,馬體健碩,奔馳極快,兩個跨步就沖出了很遠,宗俊泰和佟定方急忙跟上……
通州。
十月的陽光,照在運河水面上,泛著粼粼地波光,秋風從西北方向而來,帶著絲絲地寒意。陽光秋風中,大明日月軍旗飄揚,馬蹄聲急,傳令騎兵依然還在不停的傳達命令,沿著沿河河岸,聳立起來的幾十座望樓之上,望風的明軍士兵緊張的觀望著對岸的建虜大營,而在望樓下面的壕溝胸墻后,六千大明官兵和萬余民夫手握武器,正在緊張等待,
堵錫布置完一切就上了望樓,眼望對面的建虜大營,憂心忡忡。
此時是未時中(下午兩點),距離楊軍門的大軍離開,已經有一個時辰(兩小時)了,但建虜大營卻始終靜寂,連營中那十幾道稀疏的炊煙也不見了,整個建虜大營靜寂的像是一個死城,除了營前依然有持槍的軍士在巡邏,整個大營再不見一人。
賈悌疾步匆匆地上了望樓,來到堵錫身后,抱拳行禮:“大人,都準備齊備了。”
堵錫點頭。
賈悌望向對面:“要不……派人過河去探查一下?”
堵錫搖頭,臉色凝重的說道:“人少了沒用,人多了,有可能為建虜所乘,”抬走看了看天:“時間也差不多了,楊軍門應該已經走到了半途,究竟是不是一個套……很快就會見分曉了。”
想一想,又道:“快馬傳遞,此時消息已經到京師了吧?”
“算時間,差不多應該到了。”賈悌回答。
堵錫輕輕一嘆,眼有憂慮:“太子殿下接到消息,一定會親來。但愿我的猜測是錯的……”
話剛說到這里,忽然聽見對面忽然響起了號角聲。
“嗚嗚嗚嗚”
鼓蕩天地,悠長而刺耳。
而后,“咚咚咚咚”沉重的鼓聲忽然又響了起來。
堵錫臉色一變,他已經聽出來了,此時的號角和鼓聲,和一個時辰前,楊軍門帶兵離開時,建虜大營響起的號角和鼓聲完全不同,此時不但更密,而且更加急促。
隨即,就看見建虜營門忽然打開,營中升起了滾滾的黃塵,原本不動的各色軍旗忽然搖動起來,呼喊聲中,無數建虜士兵忽然潮水般的從營門中奔涌而出,黃甲,白甲,藍甲,漢軍旗,蒙古旗,朝鮮仆從軍,還有烏真超哈,也就是漢軍炮兵營,都從建虜大營之中滾滾而來,因為出來的太急太快,腳步踏動,人影密密麻麻,感覺整個河岸都在顫抖,踏起的黃塵直沖上天,甚至是淹沒了軍旗。
建虜士兵好像是從地底忽然冒出來一樣,原本靜寂的大營,瞬間就變成了人山人海,山崩地裂的滾沸之地。
賈悌一時驚的目瞪口呆。
啊,果然是建虜的詭計!
建虜的主力并沒有離開通州,他們蟄伏在營中,不走動,不生火,連戰馬都想辦法不讓其出聲,使整個大營看起來像是一座沒有士兵的空營,等到楊軍門帶兵離開,正走到半途之時,他們忽然竄起,即便楊軍門此時得到消息,怕也是來不及回援……
“準備迎敵!”
堵錫卻是冷靜,他大聲命令。
賈悌驚醒過來,轉身跑下望樓,大聲高喊:“準備迎敵,迎敵!”
“當當當當”
各個望樓上的銅鑼,依次響了起來,從通州河岸頭,一直到通州河岸尾,都鑼聲震天,但是對面有建虜,鑼聲就會響起。原本坐在胸墻后面休息的大明官兵和民夫都急忙站起,當看到對面的建虜兵馬潮水般的、連續不停的從大營之中沖出,沿著河岸擺開,人頭黑壓壓一片之時,所有人都是色變建虜,好多啊。
建虜鼓聲更急。那是急攻的命令。
雖然建虜從營中沖出的士兵如潮水一般,人數不知道有多少,但各軍各隊,卻是排列有序,最先沖出的是穿藍色軍服,戴笠帽,大部分人都沒有甲胄、武器也比較雜亂的朝鮮仆從軍,其中還有一部分人沒有拿武器,只是背著泥土袋,不知道是何用處?再接著是單甲的漢軍八旗,再然后是蒙古旗,最后才是真正的、人人都身披重甲的滿洲八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