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成轉頭看去,只見街道上有兩行火把正急速而來,同時隱隱聽到馬蹄車輪和踏地的腳步聲,再然后更近了一些,腳步馬蹄聲更清楚,精武營的飛虎軍旗由遠及近,快速而來,軍旗之下是一個個頭戴圓盔,半身或者全身披甲,扛著長槍或者是鳥銃的精武營京將士,雖然是暗夜凌晨,但一個個卻精神抖擻,隊列絲毫不亂,行軍之中,只聞腳步和鎧甲聲,再無其他任何聲響。
“精武營……又要出京?”
孫永成心中卻是大驚,作為善柳營副將,他也算是京師的高階將領,雖然朝廷沒有明確的旨意,但他們這些軍官都是明白的,在兩萬精武營陸續出京之后,京師防守兵力已經是不富裕,聽說太子殿下并不主張各地勤王,因此,這一次建虜入塞,不會再有過去各地勤王兵馬紛紛聚集京師城下,保衛京師的情景,京師防守只能靠自己,也因此,朝廷才要在京師招募義兵。
就現在的兵力來說,京師防御并不穩固,但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由又調精武營出京了。
雖然驚,但孫永成卻也不敢問,只站在城門邊,目送精武營出城,同時在心里默算著出城的人數。
三四騎兵沿著街邊急速而來,前面一個是將領,后面三兩個乃是親兵,等到臨近,孫永成認出來了,來者乃是精武營的徐文樸,徐文樸現在領兩個千總隊,暫領守備,是精武營乙等戰兵營,晨曦之中,看他全身甲胄,坐在高頭大馬之上,沿著街道急急而來,到了太子殿下的面前,翻身下馬,高聲稟報:“稟殿下,臣麾下三千六百人,步騎炮,一人不少,全部到齊!”
朱慈烺在馬上微微點頭:“照命令執行吧。”
“是。”
不止永定門,此時左安門右安門也都有京營人馬在出京,李順的神機營的走的是左安門,三門一起出,速度快了很多,而李順和徐文樸出京之后,就照太子的命令,急速前行,而在他們之前,太子已經派遣快馬,通知吳甡和楊文岳,就新增的兵馬,重新調整運河的防務……
城西。
兵部老尚書馮元飚的府邸。
馮元飚已經七十歲了,身體不好,當初被崇禎皇帝急急從南京調來,接了兵這個燙手山芋,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時間不多,怕難以完成陛下的重托,因此,爭分奪秒,竭力整頓兵事,謀劃布局,同時也做好了隨時掛冠、致仕的準備,因此在兵部任上敢說敢言,并不畏懼得罪內閣和朝臣。
和真實歷史相比,馮元飚此時受到的壓力,已經小了不少,有開封和去年擊退建虜入塞之勝,內外的局勢都有緩解,最重要的,除了兵事之外,國家糟糕的財政狀況從去年到今年也有所改善,戶部多多少少都能拿出一些錢糧,而有了錢糧,兵部做事自然就容易一些。
不過此次建虜忽然入塞,還是讓馮元飚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他感覺,自己都快撐不住了,尤其是昨日的朝議,上上下下,除了李邦華之外,竟然沒有一人站出來,公開支持他增兵運河的建議,即便是蔣德璟范景文,也只是保持中立,并沒有公開支持,所有朝臣的心中,依然還是把京師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這令他感到無力。
固守京師并不是錯,只是,在建虜直接攻擊京師的機會,微乎其微的情況下,為什么不能調派一些兵馬到危險的運河呢?
馮元飚嘆息,他知道,運河有可能會守不住。
身為兵部尚書,他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楊文岳兵敗,想到此,他心頭一陣悲涼。
“如果太子在朝中就好了,說不得能說服陛下……”
一瞬間,馮元飚腦子里面曾經閃過這個念頭,不過很快的,他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太子在,怕也無法改變今日朝議的結果,因為御座上的崇禎帝是京師第一的堅定支持者,朝臣們不過是跟著皇帝的心意在走,太子或許可以在其他題目上說服皇帝,但在關乎京師安危、朝廷威嚴的問題上,崇禎帝卻絕對不會讓步的馮元飚七十多了,宦海沉浮,幾度入中樞,有幾度被貶,對世事人情看的太透,對御座上的皇帝,也有相當的了解。
所以到最后,他反倒是慶幸了,幸虧太子不在,不然爭論的太激烈,太子的聲望說不定會受到影響。
昨夜,馮元飚輾轉反側,苦思對策,嘆息聲中,一夜未眠,為運河,為京南百姓,也為大明江山。
憂慮中更有一種不安,他擔心太子探查敵情歸來,回到京師之后,會不甘于現狀,會在朝堂上提出激烈的增兵建議,到時必然會惹得陛下和朝臣們的不愉快。
作為兵部,他到時要怎么配合太子?在盡量爭取,但在失敗后,又能給太子留下臺階和后路呢?
今早起來,馮元飚腦袋都是暈暈的,咳嗽更是劇烈,但卻依然要強撐著去參加早朝,喝了藥,換了官服,雙手端端正正的戴上官帽,正要出門上轎,門前馬蹄聲響,一個穿著緋色官服的官員忽然來到了他府門前,馮元飚抬頭一望,驚訝的發現,竟然是兵部侍郎張鳳翔,馬上就要上朝,張鳳翔不到皇宮,跑這里來干什么?
“老部堂,出大事了。”
張鳳翔顧不上下馬,就在馬上驚慌的喊。
馮元飚心中一緊,急忙問:“什么事?”
張鳳翔滾鞍下了馬,氣喘喘地說道:“太子殿下調一萬精武營,一千神機營,出京往通州去了!”
“啊?”
馮元飚大吃一驚,心中只一個念頭:這是私自調兵啊,陛下絕對不會同意的,哎呀,太子殿下一向聰睿,何以做這樣大膽的事!
“太子殿下現在在哪?”馮元飚急問。
“還在永定門。”張鳳翔回。
馮元飚腦子嗡嗡地,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
“……部堂,要不要去追回來?”張鳳翔焦急的問。
馮元飚搖頭,苦笑的說道:“太子行事果決,認定的事絕不會更改,他既然做了,又豈會讓我們追回來?再者,京營的兵又豈會聽我們兩人的命令?”
“那怎么辦?”張鳳翔一臉慌色。
馮元飚振了振衣衫,挺直胸膛,肅然道:“只能進宮,想辦法說服陛下了,走,我們快進宮!”
馮元飚走路一向緩慢,但這一刻卻像是箭一樣的鉆到了轎子里,轎夫抬起,急急往皇宮而去。
張鳳翔在旁邊跟隨。
“快,快!”馮元飚一路不斷的催促。
凌晨時分,夜空還是漆黑,四個轎夫扛著馮元飚,一通疾跑,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時間就趕到了皇宮門前。
卯時未到,皇宮尚沒有開門。大部分的官員都沒有到,只有幾個低級別的官員提前到了。
而在這些人之前,一個全身披甲的將領正站在宮門前,右手舉著一個黃卷,表情無比凝重。
馮元飚先是吃驚,細看之下,發現是駙馬都尉鞏永固之后,這才微微松口氣,鞏永固一直跟隨太子殿下,為太子殿下的近衛首領,此時他出現在宮門之外,一定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而他手中的黃卷,必然是太子殿下的奏疏,想明白這一點,馮元飚稍微平復了一些太子殿下私自調兵,確實大膽,但不忘向陛下進奏疏,事情猶有轉圜的余地。
很快,內閣五輔,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太仆寺,大小官員,朝中勛貴都趕到了,而他們在路上都聽說了太子殿下私自調兵出京,并于永定門親自看守,沒有人敢攔阻的事情。
所有人都是震驚,京營的主力是精武營,而現在留在京師的精武營不過兩萬人,但一夜之間,太子又調走了一萬,京師防守可怎么辦?一旦建虜兵臨城下,該當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這是棄京師于不顧啊!”次輔陳演跺腳。
他的擁躉紛紛哀嚎:“怎么辦怎么辦?啟奏陛下,快點去追回來啊……”
其他朝臣也都是憂心。
京師防守是一個問題,但更大的問題是,太子私自調兵是怎樣的一種行為?比起調兵和京師守軍的多寡,這才是最大的問題,雖然陛下明旨令殿下總攬天下兵馬,抵御建虜入塞,但并不表示太子可以不通過內閣和朝臣,就隨意調遣京師的防御人馬,太子這個行為,不但大膽,而且是擅權。
國朝三百年,從來沒有一個太子敢像當今這么做事。
如果是一般督撫這么做,群臣早就罵翻天了,但面對大明儲君,未來的皇帝,群臣雖然震撼,但還是有所節制的,此時,眾臣聚集在一起,小聲但卻非常激烈的議論,雖然大多數人都對太子非常不滿,但尚沒有到口出惡言,直指“擅權”的地步,另外還有人猜測,太子殿下所為,會不會是因為得到了陛下的同意呢?
所以,作為太子近衛,此時站在宮門前的駙馬都尉鞏永固就成了眾臣打聽消息的目標。
鞏永固非常清楚眾臣的意圖,不管是誰,試圖向他靠近,拱手向他說話時,都被他臉色冷冷的搖頭拒絕一副休得多問,問我也不會說的表情。
一般朝臣是如此,連三輔蔣德璟試圖向他問詢之時,也毫不例外輔臣都如此,其他人自然就不會再嘗試了。
除了鞏永固,昨夜剛剛進京,和太子殿下一路同行的領右都御史袁繼咸也成了眾臣問詢的焦點,但袁繼咸對調兵之事毫無所知,聽到太子昨夜忽然調兵的消息,他比群臣更驚訝,不過不同于大多數朝臣的反對,因為曾經親到運河邊,深知運河防線的艱難,對于從京師調兵到運河,袁繼咸內心里是支持的,但同時的,他對京師防務也很憂慮,一左一右,令他十分為難,而焦灼之中,更令他不安和擔心的是,在太子忽然調兵的情況下,陛下會不會雷霆大怒,降罪太子呢?
更嚴重的情況,一旦建虜向京師殺來,京師有三長兩短,運河之兵來不及回援,這天大的責任,怕就是落到太子的頭上了……如果是那樣,那可比運河失守的后果嚴重多了。
袁繼咸震驚,惶恐……
袁繼咸之外,兵部馮元飚和侍郎張鳳翔也是被眾臣問詢的重點,尤其昨日朝議時馮元飚曾經提出向運河增兵,但被眾臣反對,現在太子果真調動了京師兵馬,向運河增援了,該不會是受了馮元飚的蠱惑吧?
如果是,那你馮元飚就是大明的罪人!
因此,很多朝臣看向馮元飚的目光里都充滿了指責。
馮元飚老官吏,一生風雨無數,自然知道眾臣的心思,不過他卻也不解釋,站在那里,老臉沉沉,只想著如何在陛下面前,為太子圓轉?至于自身的安危,他一點都不在意,如果能以自己的官帽為代價,那怕是“下詔獄”,只要能保住太子殿下,陛下不重責太子,他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飴了。
在知曉太子調遣了精武營和三千營出京后,很多朝臣的第一反應就是將出京的兵馬再調回來,繼續守衛京師,不過當知道太子不止是動用了京營戎政的大印,還動用了太子印璽之后,朝臣們卻又沉默了,雖然太子不是皇帝,但卻也擁有金口玉言的特質,太子用太子印璽發出的命令,雖然不等于圣旨,但卻也有其神圣性,如果這么輕易的就被更改,那就意味著太子是亂命,等于是朝廷打臉太子,狠狠給了太子一嘴巴,那么,太子儲君的威望和位置,就會受到嚴重動搖,而這,是和大明祖制,也和文官們一向的堅持所不符合的。
大明文官一向都是太子儲君的最強捍衛者,從明憲宗到萬歷立儲,一直都是如此,捍衛太子已經成了文官們的一個神主牌,今日難道是要改變嗎?
太子所行,雖然莽撞不可理喻,但太子去年開封和擊退建虜,都是衛國的大勝,只因為私自調遣京師人馬,就要將他的威望,打落在地嗎?
一旦落了,再想扶起就難了。
而儲君位置不穩,國本動搖,意味著將會有一場大明自立國到現在,一直都在竭力避免的“爭儲”之亂,朝廷會有大動蕩,明英宗奪門之變后的慘劇說不定會再次上演,朝堂會掀起血雨腥風,在場的人,怕也誰也躲不了。
群臣都是進士出身的人精,如何能不明白這其中的嚴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