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大明在關外兩大重鎮,一是遼陽,二是沈陽,現在都落入了建虜之手,遠遠望,城墻和城樓都還是原樣,青磚城垛,飛檐斗拱,一如大明境內的城池,但城頭飄揚的卻不是大明的日月旗,而是建虜的龍旗。
而一路行來,從錦州到沈陽,眼中所見的百姓都留著辮子,似乎已經忘記了大明衣冠,尤其是臨近沈陽附近,這種感覺就更是強烈了,留著辮子的漢民站在路邊,對經過的明國使者團,指指點點,雖也能看到一些面對故國的悲戚,但大部分的漢民都是麻木的,隱隱地,已經將大明當成了外國了。
百姓如此,那些投降建虜的漢軍士兵就更是如此了,在錦州時,雖然沒有見到大漢奸孔有德,但麾下的士兵卻是見了不少,一個個都氣勢凌人,心滿意足,對現在投降的生活好像很滿意,顯有廉恥和愧疚之意。
將一路所見所聞聯系到一起,袁樞心情越發沉重,望了一眼沈陽城,他慢慢放下車簾。
車輪轔轔,繼續向前。
為袁樞趕車的,正是李若鏈。
戴著一個破草笠,面色黝黑,表情木訥,李若鏈現在的樣子,就算是熟人也不敢輕易認他。
城門口,建虜禮部的幾個官員正在等候,黃太吉建政之后,仿效大明,建立六部都察院,開科舉,設理藩院,官吏皆是漢制,禮部由禮親王代善兼管,兩個侍郎都是漢臣,其中一人就是范文程,不過范文程是侍郎,而明國來使只是兩個郎中,為地位對等,范文程當然不會到城門口迎接,此時站在城門前的,是禮部的兩個主事和下面的一些小官吏。
馬紹瑜和袁樞下車,雙方見禮。
雖然是兩邊交兵,但該有的禮節卻是不能少,尤其等候的幾人都是漢臣,言語客氣之中,雖有一些小火花,但不礙整體的和諧。因為是使者,所以馬紹瑜和袁樞都身穿大明官服,建虜禮部的幾個官員穿“大清”官服,陽光之下,雙方都表情嚴肅,官階對等,倒也頗有一些分庭抗議之勢。
進入沈陽城中,大明使者團并沒有被帶往建虜的禮部衙門,而是被安排住進了城西的一處驛館,驛館雖然不大,級別也不高,但還算是干凈。
“一個最新消息,還望貴使知道。”就在驛館大院中,建虜禮部官員當著馬紹瑜和袁樞的面,展開一份“詔書”,鄭重其事的宣讀了起來,正是黃太吉褫奪阿巴泰爵位的詔書。
馬紹瑜和袁樞相視一看,心中明白,建虜這是在拆除引線啊,阿巴泰的貝勒身份是他的貴重所在,現在剝奪了他的爵位,變成庶民,大明就無法向建虜提出太高的要求,就算提出,建虜也可以討價還價,而不至于太狼狽。
不過這點小伎倆早在大明君臣的預料之中,建虜能褫奪阿巴泰的爵位,但卻無法改變阿巴泰的身份老奴努爾哈赤的七子,是阿巴泰貴重,也是建虜君臣沒有面子的所在,不管建虜承認不承認,大明使臣都會以“貝勒”的標準,向建虜提出要求。
袁樞懷里揣著阿巴泰寫給黃太吉和代善的信,不過他并不打算在此時拿出來。
公事公辦的對建虜安排驛館、而不是直接去禮部,或者是面見黃太吉提出抗議之后,馬紹瑜和袁樞表情凝重的目送建虜禮部官員的離開。
大門緩緩關閉。
門外有建虜兵重重守衛,從這一刻起,大明使者團就等于是被隔離了起來,再難和外人接觸。
至于何時才能和建虜禮部、甚至是黃太吉見面,就不是大家可以猜測到的了。
但大明使者團進入沈陽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在城中傳了開來。
“明國來使……”
“是啊,你說皇上會答應用洪承疇祖大壽換貝勒爺嗎?”
“什么貝勒爺,已經是庶民了。”
“對對對,是庶民……”
城東的一處幽靜宅院。
一個身材魁梧,披著厚袍,但卻已經須發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庭院之中,望著涂了石灰的白色院墻默默發呆。關外初春的風從院中掠過,將他鬢角的亂發吹拂了起來,連那一根梳編的很是整齊的辮子,在這一瞬間,好像也飄動了一下。
在他身后,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悄然站立,同樣穿著滿式長袍,留著辮子,臉龐、眉眼和老者都非常的相似,儼然就是老者的兒子,見老者一直沉默不語,青年數度張嘴,想要說什么,但話到嘴邊,最后卻又咽回去了。
腳步聲響,又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急匆匆走進院中,先叫了一聲青年“哥”,然后來到老者面前,抱拳說道:“爹,三叔來了。”
老者眉毛一挑。
但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卻是臉色大變,對年輕人喝道:“不見!告訴三叔,都什么時候,還敢到處亂跑?這段時間最好待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
哥哥嚴厲的目光把年輕人嚇了一跳,連聲道:“是是是。”慌的退走,急急忙忙地去通報了。
青年的怒氣卻猶自難以壓制,向老者低聲埋怨道:“三叔真是老糊涂了,稍有點風吹草動就按捺不住了,想要往咱們這里跑,以為這里是錦州,可以隨心所欲嗎?”
一邊說,一邊看老者的臉色。
但老者卻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目光依然望向對面的墻壁,面無表情的一句話也不說。
原來,老者正是原大明左都督,遼東宿將,錦州總兵官祖大壽,背后的青年乃是他的三子祖澤洪,剛剛進來的年輕是他的四子祖澤清,而祖澤洪所埋怨的“三叔”,乃是祖大壽的堂弟祖大弼。
松錦之戰之后,祖大壽率錦州守軍開城投降,不說其他將領,只說隨他一起投降的,有名有姓的祖氏將領就有八九人之多,其中他的兩個堂弟祖大弼和祖大樂最是有名,論職位,兩人都是大明的總兵級。
投降之后,祖大壽祖大樂祖大弼三兄弟都被建虜解除兵權,遷到沈陽“供養”了起來,并給了相應的爵位,典型的尊而不重,疑而不用,但對他祖家的幾個青年將領,建虜倒是不拘一格的使用了一些,其中最被建虜器重的,一個是祖大壽的養子祖可法,現在不但是左參政,而且是黃太吉非常倚重的一個心腹,另一個自然就是漢軍鑲白旗的旗主,祖大壽的長子祖澤潤了。
祖可法和祖澤潤都是在大凌河投降建虜的,到現在都十年了,已經取得了建虜的信任,因此建虜敢于重用,但對隨祖大壽在錦州投降的祖澤洪(三子)祖澤清(四子),建虜卻只是給了兩個虛職,并不重用。
原本以為,長子祖澤潤被建虜重用,任命為漢軍鑲白旗的旗主,對祖家是一個極大的重視和保護,但萬萬沒有想到,去年建虜入塞,祖澤潤率領漢軍鑲白旗跟著阿巴泰,作為大軍的偏師,在潮白河墻子嶺一代居然全軍覆沒了。消息出來,祖氏一族都是震驚,不止是震驚祖澤潤的被俘,也震驚阿巴泰率領的正紅正藍旗精銳被明軍全殲祖家是遼東世代將門,從正德到崇禎,延續了幾百年,對明軍的戰力,再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了,他們不覺得明軍有全殲八旗精銳的能力。
而隨著后續消息的傳回,祖氏一族才漸漸知曉了戰事的經過,也才明白,阿巴泰中了明國太子的詭計,而當祖澤潤被明軍釋放,明國想要用阿巴泰換回祖大壽和洪承疇的消息在沈陽漸漸傳開之后,祖氏一族不止是震驚,而是恐慌了阿巴泰是努爾哈赤的兒子,黃太吉的七哥,貴為貝勒,身份尊貴,祖大壽和洪承疇只是兩個降將。用兩個降將換回阿巴泰,并非完全不可能。
如果建虜真答應了,愿意交出祖大壽,那就意味著,祖氏一族失去了建虜的庇佑,祖氏一族不但是失去了首領,也等于是前途不保,因為今日可以換祖大壽,明日就可以換祖大樂和祖大弼了。
祖澤洪和祖澤清,連同他兩個叔叔祖大樂和祖大弼都有點不安,但作為祖氏一族的族長,祖大壽卻一直都很冷靜,多年的軍旅生涯,尸山血海的攻伐,將他心智磨礪的不是一般的強大,不要說建虜不大可能將他交出去,就算是建虜答應了,明日就要押他回北京,他臉上也不會流露什么驚恐之色。
每日清早在府中溜達,上午和中午則是坐在椅子里,望著窗戶發呆,或者靠著椅子,昏昏欲睡,不經意中,嘴角還會流下口水,這就是祖大壽投降后在沈陽的每日生活,如果不是知道的人,誰也不會相信,這昏昏待死的老頭竟然會是赫赫有名的“祖大帥”。
祖澤潤領兵出征前曾經向祖大壽請益和告別,祖大壽只點了點頭,什么也沒有說,等到祖澤潤兵敗的消息傳來,祖氏一族大驚失色之時,他也只是眉毛抖動,但依舊什么也不說。
再然后,祖澤潤回到沈陽,被建虜朝廷革除所有爵位,貶為平民,閉門思過。
祖家是一個大家族,祖大壽投降之后,黃太吉賞了他一處大宅子,和三個兒子,祖澤潤、祖澤洪、祖澤清一起居住,另一個養子祖可法因為是黃太吉的心腹,有自己的宅子,并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起,祖家大宅一共四處院落,除祖大壽之外,三個兒子一人一處。
正常情況下,當祖澤潤回府,被勒令閉門思過之后,身為老爹的祖大壽一定會招來兒子詢問,還不止是一個父親,也是一個將領想要了解戰敗經過的自然反應。
但奇怪的是,祖大壽卻一直都沒見祖澤潤,甚至祖澤潤到他門前跪拜請安,他都拒絕將房門打開,祖澤洪和祖澤清都是不解,但身為當事人的祖澤潤卻仿佛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于是不再到父親門前請安,每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寸步不出。
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里,祖大壽一如往常的發呆,打瞌睡,仿佛根本不知道建虜入塞的失敗,和大明清國兩邊局勢發生的微妙變化。
今日,當消息傳來,說明國使臣已經到沈陽,并且在城西的驛館住下之后,祖澤洪按捺不住心中的惶恐,試探著想要知道父親的意思。不想祖大壽還是一句話不說,祖澤洪無奈,正想退下的時候,祖澤清卻急匆匆的跑進來,說三叔祖大弼求見。
雖然祖澤洪猜不透父親的意思,但卻也知道,祖家宅子一直都在“朝廷”的監控之下,一舉一動都會有人匯報給黃太吉,祖大弼在這個時候來見,明顯就是為了明國使臣的事情,一旦被匯報到黃太吉那,令黃太吉疑心他們心思不安,有和明國使臣勾結的意圖,那他們祖家就大禍臨頭了,因此不等父親說話,他就訓斥弟弟,令弟弟將祖大弼支走。
祖家三兄弟,祖大壽,祖大樂,祖大弼,城府最深的是祖大壽,性子最直,想什么就什么就是祖大弼。祖大弼今日來見堂哥,還真就是為了明國使臣的事情,雖然他在錦州跟著祖大壽投降了,但并不是情愿,而是形勢所逼,夜深人靜之時,追憶往事,常常會淚流滿面這一點,祖家幾個后輩,隱隱都有聽聞,也因為如此,祖澤洪就更是不能讓他進府了。
對兒子的處置,祖大壽始終面無表情,不贊許,也不反對。
祖澤洪又等待了一會,見父親始終沒有說話的意思,于是搖搖頭,轉身退下了。
院子里只剩下祖大壽一個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手中多了一根樹枝,不經意中,樹枝在腳下的草地輕輕滑動……
如果祖澤洪此時還在身邊,湊近了仔細看,一定會看到,父親用樹枝書寫的,其實是兩個字。
太子。
祖大壽盯著這兩字,久久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風吹過,好像是有點冷了,祖大壽扔了手中的樹枝,裹緊了厚袍,慢慢站起來,雙腳原地跺了幾下,將“太子”踩入泥土之中……